《人在单位》总策划兼总撰稿 杨晓民
这是一个告别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无法告别的时代。
一九九九年初,当我和我的朋友周翼虎先生在大雪中结束《中国单位制度》一书的写作时,我隐约感到精神上的一次苦旅结束了。然而,一切到此为止了吗?
我又回到了九O年那个春天,在京广线上,伴随着列车与铁轨"哐哐"的撞击声,几上几下,我开始了并不轻松的寻找单位的旅程。这寻找中的煎熬,像黑夜里列车孤寂的长鸣一样,使我生命中第一次有了刻骨铭心的记忆。
这也是父辈们的记忆,共和国几代人的记忆。单位,仿佛是一个无所不包的大家庭,它掌管你的政治前途、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甚至夫妻吵架。在传统单位里,一个人机会的获得不是依靠自己的才能,更多的是依靠个人的资历,个人的创造力在平均主义的激情中空前萎缩了,而且往往还得忍受单位领导素质低下的困惑。"窝里斗","干好干坏一个样","一个人干,一个人看,还有一个当裁判","一杯茶,一支烟,昏昏沉沉过半天",这是中国单位面貌的活写真,它刻划了无数个"单位人"最真实的生存状态。转户口,办调动,涨工资,评职称,分房子,提干部,至今仍是我们共有的经历,也是几代人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在计划经济的鼎盛时期,单位还是个人身份合法性和行为正当性的证明。一个城市人,一旦离开了单位,就会立刻沦为社会的弃儿。改革开放后,单位组织无限扩张所需的财政支持发生了危机,单位组织一元化的格局逐渐崩坍,改革释放出的巨大生产力,使单位事实上丧失了对个人社会化渠道的垄断权。民营,私企、外资、合资等众多非单位组织汹涌澎湃,我们终于可以结束了一个一眼就可以望到头的单位生活,我们也终于开始拥有了自己的选择,开始了自己证明自己,打造个人未来的时代。
随着市场经济的推进,下海、个人创业、下岗越来越成为人们自愿或不自愿的选择。然而,从一切依靠组织到一切依靠自己,对习惯了单位生活的许多人而言,还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就是改革的艰巨性,也是中国社会转型的复杂性。尽管很多人曾主动选择了离开,尽管很多人曾"跳槽"到更为广阔的社会生活中,我们还是不无遗憾地发现:一批曾作为这个时代弄潮儿的"下海"者,如今又有了"上岸"的念头,有的正做着"上岸"的努力。这一现象刺激了我们的警觉,在改革的攻坚阶段,它所引发的社会学意义也是意味深长的。
《人在单位》电视片及其《2001,我和单位的故事》征文活动就是在这样的思考中诞生的。无论是上千篇征文还是十集专题片,它们都忠实地记录了我们这个特殊的时代,记录了正在消失或已经消失的单位社会,记录了中国几代人相似或不相似的命运,也记录了中国不可逆转的改革进程。
在《人在单位》走向屏幕时,我们庆幸地触摸到了一个伟大时代的脉搏。一切还没有结束,我们正在告别。然而,一个刚刚起步的市场社会,一个有限的开放社会,一个个迟迟不肯结束的单位故事,让我们感到了这告别的沉重。(二O O二年五月十七日,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