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凯：礼与权的历史博弈

　　孙凯 著名媒体人士，曾任中国青年报记者部主任等职，现任《瞭望东方周刊》副总编辑

　　□孙凯

　　《史记》中的八书之首，即是礼书。说明“礼”的地位的崇高。

　　太史公说：礼的品格、功能，实在博大众多而又盛美啊！它主宰万物、驱策群品，岂是人力所能做到的？我曾到大行礼官那里，研究夏、商、周三代礼制的演变，才知道，按照人情制定礼，依据人性制定仪，是由来已久的事了(《史记·礼书》)。

　　如果不讲“礼”，儒家学说就会失去支撑。如果不讲“礼”，春秋战国那一个个朝代、王国就无法维系。无论是仁、义、礼、智、信五常，还是礼、义、廉、耻这四维，其实说到根本，也都是在讲礼。

　　往大处说，《史记·礼书》载：礼是由人产生的，人生而有欲望，欲望达不到则不能没有怨愤，愤而不止就要争斗，争斗就生祸乱。古代帝王畏惧祸乱，才制定礼仪来滋养人的欲望，满足人的需求，使欲望不致因物不足而受抑制，物也不致因欲望太大而枯竭，物、欲二者相得而长，这样礼就产生了。所以，礼就是养的意思……君子欲望既得到滋养而满足，又愿受到“辨”的限制。所谓辨，就是辨别贵贱使有等级，长少使有差别，贫富轻重都能得到相称的待遇……谁能知道，士人出生入死，邀立名节，正是为了养护他们的生命？谁能知道，轻财好施，挥金如土，是为了养护钱财？谁知谦恭辞让、循循多礼，是为了养护平安？谁知道知书达礼，温文儒雅，是可以安养性情的？人若一意苟且求生，如此必死；一意苟且图利，如此必受害；安于懈怠、懒惰的必危，固执情性的必亡。因此，圣人一概处之以礼义，就能获生避死、近利远害、居安离危，事事得两全其美了。

　　往小处说，礼是什么？是规矩、是原则、是等级、是预期、是秩序、是通道……礼就是把人分成无数等级，每个人都按等级享受相应的待遇，遵守相应的规矩。每个人都各安其分，守分安常。同时又有通道保证人只要德义深厚，就能在礼治序列里上升，反之则沉沦。这样，社会则稳定和谐。

　　这样的制度设计当然是理想而周全的。若能一以贯之，自然能天下大同。但在现实中，基本上难以长久。原因在于它总是被权势打败。古往今来，一有权势便无礼待人、行事者太多，礼所追求的内心与外在秩序总被打破。所以理想的社会状态总难出现。

　　其实想起来，人的一生，无非是不断向别人证明自己、希望获得别人礼遇、尊重的过程。人之敬人，一为德义，二为权势。德义之路走来艰难，于是多数人都追求权力与财富。但这是条没有止境的路，布什当小混混时，有一部分人尊重他，有另一部分人不尊重他，到当了美国总统，仍然会有一部分人尊重他，有另一部分人不尊重他———只是人群不同而已。礼治如能达到理想或相对理想状态，当然会造就稳定和谐长久的社会，但在现实中，两个因素使得礼治总是崩溃，一是总会有人不以礼而礼，而是以权势而礼，以权势而无礼。二是礼治的进退通道或曰进退标准总是会被破坏，会变以德义论礼为以权势论礼。礼治的难以维系便不难理解。

　　礼的精髓绝不是只要求下要敬上而上可以欺凌于下，而是对上下都有要求。下要尽下的本分，上也要担上的义务。但演变之后的礼往往成了只要求下无原则无条件向上奉献一切的规矩，这样的礼，则不唯无益，而且有害了。具体到今天我们的生活中，王侯身边的杂佣与王国的宰相大臣相比，贵贱不言自明，但杂佣却往往可以对大臣颐气指使，大臣往往在杂佣面前低三下四，无礼的原因就在于杂佣与王侯更亲近。某大集团副总曾感慨：如果一把手不待见你，那么连单位的司机都会欺负你。这样“无礼”的秩序里当然难以大同。

　　《史记·赵世家》载：晋懿公时，四大家族里的知伯非常骄横。他要求韩、魏、赵三家割让领地给他，韩、魏都给了，赵氏不给，知伯就率领韩、魏两家进攻赵氏。赵襄子逃奔到晋阳退守。三家攻打晋阳一年多，引来汾水灌城，城墙没被淹没的只剩下三版高了。城里的人都把锅挂起来做饭，互换子女吃掉。群臣都有了外心，对赵襄子的礼节越来越怠慢，唯有高共不敢失礼。襄子半夜派丞相张孟同暗中结交韩、魏。韩、魏与赵合谋，三月丙戌这天联手反过来灭了知氏，瓜分了他的土地。于是襄子进行封赏，高共受最上等。张孟同说：晋阳有难期间，只有高共没功劳。襄子说：当晋阳危急之时，群臣都很怠慢，只有高共不敢有失臣下的礼节，因此他要受上赏。

　　高共受上赏到底是在维护礼？还是在异化礼？我想来想去也想不明白。

　　不过礼的精髓如果用在公司的管理上，应是有效用的。分级分层，以礼行事。有功者升，无礼者黜。只要一把手首先自己事事合礼，应能营造出规范正派的一支团队。有一种说法称：日本人是受礼治之益较多的国家，日军当年侵略中国，总打胜仗的原因之一是各守其职，各安其分，秩序井然。有抗日名将感慨：在日军投降之后看日军的营房，仍打扫得干干净净，厕所垫上石灰，马掌都换了一遍……管理成功到如此地步，只可惜总想侵略别人，成了小礼，失了大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