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FP供图

　　新年伊始，美国两党就解决“财政悬崖”达成协议，将本应在新年开始的全面削减开支计划推迟到3月份执行，同时提高年收入4 0万美元以上的富人税率，并将长期失业福利延长一年。两党为何会在最后关头达成共识？美国的削减开支计划能够预期执行吗？如何看待美国面临的长期债务问题？美国当前的经济复苏能否持续？就这些问题，本报专访了社科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何帆。

　　“财政悬崖”问题已解

　　南方都市报(以下简称南都)：何谓“财政悬崖”？

　　何帆：是美联储主席伯南克所创的一个比较形象的词汇，大意是指财政状况断崖式的恶化。指到去年年底，小布什时期的减税方案到期，同时，根据2011年的美国预算控制法案，将在今年初开始削减政府支出。如果这两项政策同时生效的话，按照国会预算办公室的估算，增税和减支的叠加效应，将使得财政预算突然增加6000亿美元。这样的话，美国经济就等于硬着陆了，财政类似坠崖。

　　南都：财政悬崖的问题实质是个财政紧缩问题，是债务问题的延伸？

　　何帆：是，长期看是个债务问题。但在当前财政悬崖的讨论过程中，更多的是政治问题。若从宏观层面看，担心债务问题的原因是：如果政府发债多，会导致利率上升，利率上升会挤出私人部门的投资。但美国现在不是这种情况，美国的债务积累越来越多，但利率接近零，在衰退时期私人投资不足，也没有出现挤出效应。短期内，债务对美国不是一个问题。包括吵闹比较凶的“债务上限”问题，更多的是个政治闹剧。美国财政部有很多办法，可以在会计上处理这个问题。主要是共和党以此作为一个博弈的筹码，与民主党讨价还价，逼迫奥巴马在福利政策等方面做出让步。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美国的长期问题是“债务问题”，在未来十年到二十年，美国始终将遇到债务压力的挑战。

　　南都：元旦当天，民主党和共和党就“财政悬崖”问题达成协议，与市场预期相符。

　　何帆：原来市场预计两党可能会谈崩。但从去年12月份以来基本上就能看清了，两党一定会达成一个协议。达成协议后，实际上已经没有伯南克意义上的“财政悬崖”问题了。但不排除到2月、3月，由于债务上限、自动减赤等问题，又会出现新的“悬崖”。

　　南都：到2月底，两党争论的会是美国财政开支的自动削减和债务上限问题了。

　　何帆：现在从两党博弈的结果看，奥巴马稍占上风。有一种说法说是财政悬崖问题，是奥巴马设置的一个圈套，要把共和党转进去。如果共和党不让步，对美国当前的经济而言，后果会很严重，至少联邦政府的一些部门要关门，美国经济会硬着陆。同时，在议会里吵个不停，会影响市场的预期，导致消费者信心不足，影响美国经济的复苏。奥巴马会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共和党身上。其实，奥巴马的办法很多，他完全可以在最后一秒绕过“债务上限”。

　　南都：什么意思？

　　何帆：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美国财政部是可以自己铸币的。一个原本很荒诞的建议，现在已经被正式讨论了，就是美国财政部可以去铸面值是万亿美元的硬币。然后把此硬币存放在美联储。原来是美国财政部发债，去美联储换货币。现在既然不让财政部发债了，它就印万亿美元的硬币。美联储收入这币值万亿美元的货币后，不会再放出来，再贷给商业银行，不增加市场的流动性。当然，美国财政部把万亿硬币存放在美联储，就可以从美联储借钱，用于政府支出。如果美联储担心这会带来流动性太多，它可以拿手中的很多债券去对冲。这不会带来任何通胀压力。这看上去是不是很“荒诞”？但可以以这种“荒诞”回应共和党设置“债务上限”的荒诞。

　　南都：共和党为何非要坚持搞这个“债务上限”？

　　何帆：“债务上限”就是两党政治斗争的工具，是共和党设置的一个博弈筹码。实际上，奥巴马还有很多会计处理的办法。比如美联储握有很多债券，美联储所拥有的债券的收益，每年是要交给财政部的，它可以做的会计处理是先把当前预期的收益转给财政部。还有一种办法是可以把C PI重新计算一下。美国的退休金、残疾补助等福利支出都是要根据C PI指数进行调整，以便扣除通货膨胀因素的。现在学术界普遍认为当前的C PI指数高估了通货膨胀水平，那么如果用另一种C PI指数，美国的一部分福利支出就会相应减少；另一种办法是美国手头握有很多黄金，一盎司35美元左右，但现在真实的黄金价格可不是这个价，如果实在不行，可以把黄金卖掉，等黄金价格下跌时再买入。所以“财政悬崖”的问题，不过是美国政治斗争的“闹剧”。

　　“债务上限”是党争的工具

　　南都：共和党设置的这个“债务上限”问题，真的仅仅是政治上的“胡搅蛮缠”，还是对美国经济和财政而言确有必要？

　　何帆：从理论上说，一个国家，一个政府不可能永远无限度地借债度日，借债总要还的。但借债并不重要，要看的是一个国家长期债务的可持续性。若收入增长快，完全可以向未来借钱。债务问题构成不构成风险，是不能看绝对额的，而是要看债务增速和经济增速那个跑得快。一般人的观念是出于朴素的财政稳健假设，要量入为出。但这个理解太“朴素”了。共和党就是在这个逻辑上理解的，并把它作为两党政治斗争的工具。

　　对这轮危机后的美国经济而言，一直有两派不同的看法，一派是以奥地利学派为代表，就是要稳健财政，削减开支；另外一派的看法是以凯恩斯为代表，就是现在是非常时期，与平时不同，要先“保命”，要稳定增长为优先，等经济恢复增长时，再讨论削减开支和稳定财政的问题。现在若不能增长，债务问题会更严重。对于紧缩与增长的两难选择，两派争执不下。

　　南都：民主党和共和党围绕着削减支出和债务上限，分歧的重心在哪？

　　何帆：共和党一是反对增加税收，现在越来越意识形态化，只要增税，基本一概反对；二是要削减支出，尤其是像奥巴马搞的医疗这类福利支出；三是为了维持美国的军事霸主地位，反对削减军费。与此相对应，奥巴马所在的民主党为了选票，主要主张集中在要增加税收，尤其是对富人的税率要提高，且要削减军费开支并保留大部分社会福利开支。

　　南都：但债务是个大问题。标普曾在2011年8月份下调美国国债评级，曾引发市场的恐慌。此问题对美国经济当前的复苏影响也很大。

　　何帆：对美国来说，债务问题不是“财政悬崖”，而是一个“财政拖累”(fiscal drag)。这次达成的协议，现在对政府开支的削减延期到3月份才开始，同时对年收入达40万以上的富人税率，从35%提高到39.6%。同时原来社会保险福利的收入税抵扣优惠措施也将到期，基本上美国每人每年要多交一千多美元的税。市场的评估是会导致美国经济今年下滑0 .5到1个百分点，所以说，影响还是很大的。此外，受到债务上限和自动减赤的影响，财政部不能发债，现在美国政府的一些部门的支出已经受到影响了。同时，因为这个潜在的不确定性，也影响私人部门不敢再承接政府部门的订单了，已对投资和消费者信心造成影响了。

　　南都：你怎么看美国经济当前的复苏情况？复苏势头会持续吗？

　　何帆：现在四季度统计数据还没有出来。房地产市场已开始反弹，房价上升，消费也开始增长，失业率也降到8%以下。同时，从全球市场看，也好于预期。比如欧债问题短期内是可控的，中国经济下滑也基本稳定下来，日本新首相上任后，也宣布实行刺激性的财政和货币政策。总体来看，美国经济可能会出现反弹，美元可能会升值，资本可能回流美国。

　　不可能削减预算开支

　　南都：去年12月份，美国又宣布“第四轮量化宽松”政策，长期看会不会出现市场担心的通胀问题？

　　何帆：“量化宽松”当然会有影响，尤其是对中国，负面影响还是蛮大的。主要是输入性通胀，量化宽松持续下去，会导致全球能源和大宗商品价格上涨，中国必须花更多的人民币去购买。别看中国当前通胀率不是很高，反弹的可能性是存在的。再有就是热钱的流入，加剧中国资本市场的压力以及中国的外汇储备贬值问题。但如果去看美国的资产负债表，从第三轮数量宽松到第四轮数量宽松，有政策叠加因素，“宽松”的程度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大。举一个例子，好比人民银行把商业银行的存款准备金率调高，从理论上来说，这是紧缩性的货币政策，但在月内到期的央票又很多，这时又不再发行新的央票，这就等于又把钱放到市场上去了，这又成了宽松的货币政策。所以美国第三轮和第四轮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加在一起的净效益不像想象中那么大。一方面美国是在不停地买长期国债，但同时原来买的很多短期国债到期了，自动退出流通领域。所以美国财政部的资产负债表并没有发生多大变化。美国的数量宽松政策还会继续，数量宽松带来的危害不在现在，而在未来。长期看会有“通胀”的问题，会有“退出”的问题，也可能会引发能源和新兴国家资本市场的泡沫危机，会引发资本市场的动荡。

　　南都：债务问题是悬在美国经济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实际上，两党也达成了一些共识，比如未来10年，要削减开支1.2万亿。本来1月份开始的今年自动削减1100亿也推迟到3月份才开始执行，但政府开支真的能削减吗？

　　何帆：没戏。美国现在主要是三方面的问题。一是财政收入增加不了。联邦财政收入中，最重要的部分是所得税，但现在经济不景气，就业还是个问题。收入增加不了，就要削减支出，但美国的财政支出55%以上是法定的福利支出，很难削减。剩下的45%就是军费支出，政府维持运作的开支，基础设施投资，研发等，这些都很难削减。另外一个问题就是发债发得太多，已经到了一个为了还旧债，不得不发行新债的阶段，债务本身的利息支出已经构成了负担。再加上美国的人口结构因素，“婴儿潮”这代，也就是小布什和克林顿这代人到2012年将陆续进入退休年龄，他们就变成“负储蓄”了。这个经济周期因素加上趋势性因素，导致美国在未来10年债务问题很难解决，财政开支也很难削减。

　　但美元是全球货币，尽管债务很高，超发严重，但美元的利率仍然是很低，通过美元贬值，是可以稀释一些债务压力，并把它转嫁给其他国家。还有一个就是等待新一轮的产业革命，新一轮的经济增长契机，若美国能抓住并领先，也就意味着收入增加了，也会缓解这个问题。不过新一轮产业革命还是一个未知数，至少现在还看不清。

　　南都：市场也有另一处疑虑，就是联邦政府债务占G D P比重已超过100%，再加上约占G D P20%的地方政府债务，债务比重是较高的。美国未来会否像当前的欧洲一样，陷入债务危机中。

　　何帆：不能这样讲。欧洲现在的债务比美国还好呢。整体平均算下来也就占G D P比重的80%。是否爆发债务危机，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还是要看收入的增速和债务的增速，看能否向市场借到钱。美国现在还不存在这个问题。欧洲的问题也比我们想象的复杂。像希腊之所以出问题，是因为资不抵债，真的是还不了钱了，但西班牙和意大利更多的是流动性问题，因为短期内借债的成本飙升，并触发了资本外逃。

　　南都：你怎么看3月份的两党围绕债务上限和支出削减斗争前景？

　　何帆：会很热闹。奥巴马已经讲了，决不妥协。共和党也没有别的招，它一定拿“债务上限”说事。这就是博弈论中的“胆小鬼博弈”。在一条窄路上，双方高速相向对开，看谁先退让。这个游戏的均衡点是最后一秒钟，总有一个人会让路。这是单次博弈的均衡点。但到2月底时，这个游戏会变成“胆小鬼博弈”中的多次博弈，多次博弈的均衡点就不一定是有人避让了。共和党可能觉得为什么老是我来让步啊？奥巴马可能觉得我已经是第二任，位置更稳了，为什么还怕你啊，双方都会更加强硬。到时，民主党和共和党摊牌的时刻可能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