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一夜

　　李彬璐

　　慕尼黑，德语里上下嘴唇轻轻一碰，是难得听到的温柔单词；法兰克福盛世繁华，但并不及上海的陆家嘴；柏林则更像北京。

　　因着在一家德国银行做事，欧洲曾去了几次，德国是必经之地，走了几个城市。德国历史上并非集权制国家，统一之前的诸多王国各自充分发展了都城，德国城市因此繁多且规模相似。当时在心底并未比较过这些城市，但现在想来，私心里觉得最想重游的城市，大抵就是最喜欢的城市了吧。

　　法兰克福是去过最多次的，都是公事。老欧洲的新城市，金融都会，什么都是新的，欧洲最高的十座建筑有八座在法兰克福。难得一见的高楼林立，于是满眼的明信片都在兜售着全欧洲最著名的“天空线”。

　　曾站在60几层的玻璃高塔上看下面霓虹似繁星的法兰克福，德国同事自豪地说，美吧？其实我心说，这车水马龙的繁华盛世并比不上香港、东京，甚至连上海的陆家嘴也要再热闹繁盛几分。

　　法兰克福也有古迹，美茵河畔的小教堂和一个小小的

罗马人广场，只不过如若没有河对岸的水泥森林，可能它就如奥德河畔那个同名城市一般，做个默默无闻的小城，游客在旅途中睁开惺忪睡眼眺望一下，片刻就低头再睡，风景被抛在后面。我的德国同事们，住在这座城市都是为了工作，从不觉得这是他们生活的上选。

　　慕尼黑，这个名字的发音是德语里难得听到的温柔词汇。这城市一面是古老的马里亚广场和市政厅，悠久的历史，矜持的老房子，里面透着昏黄的灯晕，故事一般；一面是新城，

宝马，西门子，一个个耳熟能详的跨国公司树着自己的总部大楼和硕大的标志。

　　从奥林匹克公园的电视塔上四望开来，大片大片整齐的草坪和人工湖泊，无趣的很。南部富饶的拜仁州，每个人都骄傲地说他们贡献了过半数的德国经济，那里遍处都是明信片一般的风景，可就好像上海，美则美矣，缺了点什么。坐在上海的各色酒吧夜店里，外面万丈红尘，繁华的很，心里却十分空荡，哪怕静安公园、人民公园的水上酒吧，景色却是雕琢的，让你觉得离自然太远；而坐在北京后海边上的小竹凳上，头顶上是参差不齐的树枝，疏疏朗朗托出朦胧的月亮，却最熨贴人心。

　　之前曾听人说，柏林很像北京，政治文化中心，城市建设却不见得最好。高速列车刚刚驶进柏林市中心的动物园火车站，我抬头看见高远的蓝天，初春的风夹着清冽的空气袭来，真有几分北京的意味。

　　怕只有柏林这般不像欧洲，走过的欧洲城市，无不窗明几净，街道整饬，老建筑翻修一新，施工中的也用艺术画似的木板遮挡着，完全看不出是工地。伦敦如是，巴黎如是，维也纳和慕尼黑亦如是，只有柏林，工地林立，在市中心菩提树下大街上四望，天际耸立数座吊塔，如同一具具巨大的十字架，映衬着勃兰登堡门，这门极似巴黎卢浮宫广场上的那一座，只是背景如此不同。

　　住在柏林的朋友告诉我：“这里是欧洲大陆的中心。”城门顶端的胜利女神望着普鲁士军队呼啸而过，拿破仑大军呼啸穿梭而过，纳粹大军穿梭而过，苏联红军和盟国大军也呼啸而过，几经战乱和修复，依旧舒翼而立。这城市处处都有回忆，遍地都有历史的影子，好似过往在这里每每都特意留下最为鲜明的印记，国会纵火案，波兹坦协议，夏洛滕堡，影影绰绰的那些片断经历过战争、损毁、冷战、分裂、合并，如今重建。于是有了索尼中心那精美绝伦的建筑，德国谨慎的工业技术文明处处开花。如果说二战中法国人的绥靖和妥协成全了巴黎的盛景和古迹，那么战争为柏林投上了一抹悲悯的色彩，成全了这座城市矛盾的和谐。

　　这城市不遮掩，就如新旧并立的威廉皇教堂，偏偏要把伤痕展示给人看，一面袒露过去，一面朝向未来。旧教堂残败，战火痕迹下面能模糊辨认些许华丽的马赛克；新教堂全部使用蓝金色的玻璃砖，外面看来夺目光耀，却为置身其中的人营造了神秘辉煌的空间，十字架上的耶稣静默地在高空俯视着，管风琴响起，恍若隔世。两座建筑如此不和谐，却相依而立数十年。柏林墙的残垣断壁断断续续，好似城市未痊愈的创痕，也有些花花绿绿地躺在纪念品商店的橱窗里被陈列出售，查理检查站两边流的那些眼泪，却不知哪里能够赎买。

　　柏林曾经是和巴黎齐名的艺术之都，普鲁士王国在短暂的统一岁月里集中了众多珍品，博物馆岛的藏品在我看来，足可以与卢浮宫媲美。波兹坦皇宫也一如凡尔赛宫一样美。世界上最早成型的大学——洪堡大学门前缤纷的书摊，蛮声国际的柏林爱乐乐团，都是让人想要再游柏林的绝好理由。

　　从城市轻轨上看东柏林，那红砖白勒边的小楼房，连建筑都写着社会主义的样子，就像你我小时候都见过和住过的建筑，那一刻，恍然以为自己在中国。这座城市到处都有土耳其人的身影，街边的烤肉小铺，地铁里面的清洁工人，他们大多蓄着胡须，带着白色小帽，微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于是这里就有了整个欧洲最为物美价廉的烤肉和劳动力。土耳其人为柏林战后重建贡献了两三代人，可是他们却为了成为真正的“柏林人”依旧在奋斗。

　　其实柏林的美，不在景色，不在众多博物馆中展览的艺术和珍品，而是在于这些景色、艺术、珍宝与废墟、残垣、悲剧故事产生的强烈比照，几乎没有哪个城市能够同时呈现出这样多事物的正反面。具象来看，是新与旧，富裕与贫穷，战争与和平；抽象来看，是自由与桎梏，遵循与颠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政治与艺术。种种比照在我仰首望向炮火痕迹仍存的教堂，在我指尖触及柏林墙斑驳的涂鸦，在我初踏进战争纪念馆看到黑暗中一缕光束照亮的母与子，都令我颤栗。这不是一个让游客心旷神怡、悠哉游哉的旅游地，这里令你思考，令你生出悲天悯人的情绪，因其沉重，方才令你心里沉甸甸地记挂住。

　　离开柏林的前夜，我独自来到威廉大教堂。夜里的大教堂没有了白天游客的喧嚣，新教堂的玻璃砖在夜色里面也暗了下去，不过路灯亮起了，是晶莹的冻黄，耳边有隐隐的脚步声，那是匆匆的归人，还有土耳其老人推着清洁车走远了。

　　八点钟的柏林已经寂静的很了，天际上是三十年、三百年前的月亮，渲染出一片泛红的光晕。三百年前，作为普鲁士王国都城的柏林开始了第一次大规模的建筑；二百年前，柏林在俾斯麦铁血政策下成为统一的德意志帝国的首都，在政治经济文化艺术各方面跻身国际都会；八十年前，柏林进入魏玛共和国时期艺术的

神话时代；六十年前，柏林成为一片断壁残垣；四十年前，分裂德国的柏林墙一夜之间建立起来；十几年前，柏林墙倒塌，东西德人民在勃兰登堡门前拥抱流泪。

　　历史已经远去不可倒转，施普雷河兀自流淌，那些破碎的轻烟，袅袅自花间散去了。(本文作者系德资银行职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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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