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岁还需爆竹否

　　爆竹可否化解我们的文化冲突？

　　成庆

　　编者按

　　爆竹声中除旧岁。猪年春节，各地的爆竹声响热闹非凡，绚丽夺目的烟花彻夜闪烁。一些被禁令了十年之后的城市，而今这一传统习俗再度回到了人们的节日氛围中。

　　但正如许多人指出的一样，这个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老节日习俗，在今天的中国却成了一种“危险的愉悦”，不仅各地新闻中频频传出爆竹伤人的事件，而且人们随意燃放，带来了剧烈的噪音、也极大地破坏了城市空气，造成了严重的环境污染。

　　大年初五是春节风俗中“迎财神”的日子，随着爆竹“禁放令”改为“有限制燃放”，今年的上海鞭炮燃放格外热闹，彼此面对竟无法闻得对方人声，燃放鞭炮产生的浓厚烟雾，笼罩在高架桥上，使得行车的可见度仅有不足十米。尤为让人惊讶的是，根据上海环保部门的统计，初四到初五燃放鞭炮产生的残留垃圾，居然高达1400多吨。

　　面对如此的环境污染结果，赞成春节燃鞭者固然可以言之凿凿，燃放爆竹乃是春节之符号象征，限制爆竹燃放，岂非是压制国人的

传统文化认同？尤其是当下消费主义侵袭日深的时刻，呼唤出传统文化中的某些象征符号，难道不是应当的吗？不过反驳者同样有理由，如此大规模的环境污染，已经歪曲了燃放爆竹原本的庆喜含义，而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相当的伤害，如此违背生活基本常识的恶俗，为何不废除？

　　检讨这两方的观点，固然彼此可以据之为理，但是一旦以历史的角度切入，或许会发现，彼此的立场背后都有一些盲点。坚持文化认同论者焦虑的是传统生活的缺失，迫切需要一个传统文化的符号来挽回，因而春节燃放爆竹便成为一个可凭借用的机制，但是他们自己往往也难以回答，燃放爆竹所带来的一些后果其实是对某些现代生活的损害，比如环保问题等。而反感燃放爆竹者也正是从这些观念出发来反对的，燃放爆竹产生如此严重的环境污染和城市问题，为什么还有如此众多的人欢呼呢？如果平常时分我们的身边出现如此大规模的空气和噪音污染，我们恐怕就会出面指责了。在春节的时候，我们显然用文化的含义取代了日常的生活逻辑。

　　在今天这个城市化日益剧烈的时代，我们所需要的一些文化习俗是否仍然是正当的，或者说是重要的？在古代，由于经济以及生产能力有限等因素，春节燃放爆竹其实是小规模的行为，对当时城市生活的影响也不大。南宋之后，爆竹燃放才成为比较普及的习俗，随着这种驱邪纳福形式的流行，到清朝的一些大城市，爆竹燃放已经相当壮观。如清朝的谢文翘就有诗为证，“通宵爆竹一声声，烟火由来盛帝京，宝炬银花喧夜半，六街歌管乐升平”。已经反映出当时京城燃放爆竹的盛况。不过按照历史来看，当时的城市规模尚无法与今日都市相比，尽管晚清北京城的内城与外城人口密度也相当高，但是人均消费爆竹的能力却无法与今日相提并论。到了今天，春节爆竹燃放基本成为全民性的大规模庆祝活动，因而造成的噪音等环境污染问题也格外突出。

　　面对这样的历史变迁，在今天来看待春节燃放爆竹的意义，就不仅仅是一个文化认同的问题，而且牵涉到它对环境造成的影响。否则，一味强调文化的象征意义，而罔顾某些明显的负面后果，那其实只不过是被所谓的“文化认同”掩住了耳目。

　　退一步说，就算中国文化认同真是面临危机，恐怕也无法指望通过燃放爆竹来完成那一艰巨的使命。今天人们狂欢式的燃放爆竹，背后支撑的乃是新兴富裕后的暴发冲动，对财富的追逐冲动同样带来的是对消费的迷恋，所以我们才看到那么多民众一掷千金，只为那炫目的一瞬间。上海市年初四晚上迎财神的那种疯狂，几乎很难说不是某种欲望失控的反映，竞争攀比，震耳欲聋，而轻利重义的儒家教诲如今演变成全民的迎财狂欢，以此作为传统认同的部分，真是可笑可叹！如果不了解当今中国人燃放爆竹背后的微妙心理，指望燃放爆竹来支撑所谓的传统文化认同，也许是饮鸩止渴。

　　在这个转型的时代，传统的某些生活方式已经与现代的情境发生了强烈冲突，面对传统与现代之间强烈的文化冲突，我们或许需要格外谨慎。我们固然不可轻废传统，却也不能因此而忽略了现代生活的某些前提，在今天环保观念逐渐深入人心的社会，却有那么多的民众，集体性地伤害我们的环境，以此获得片刻的欢愉，这种纵欲式的狂欢，实在难以作为文化认同的组成部分。

　　当传统文化的很多形式开始失落，我们自然会凭吊，也会感到遗憾。这本是现代社会带给我们的一次严峻的挑战，对于这样的处境，我们不必因为对现代社会的某些缺憾而盲目投入所谓的为传统文化而战的阵营，也不可心安理得地来做一个忽视传统的现代人。我们或许需要更多的智慧，更多的耐心，来弥补传统与现代生活中的某些裂痕。如果要具体而言，其实我们也并不缺乏其他方式来庆祝春节，或者采取必要的技术性的控制措施，比如规定燃放的数量。我们儿时记忆的走亲戚，拜访长辈的习俗，已经随着中国家庭结构的改变而日益被忽视，这背后反映的是一个时代社会结构的变化，我们无法改变这个形式，但是这并不代表我们无法创造出新的风俗来表达我们的庆祝，与其拾取旧日的“恶俗”，还不如想想我们在今天的文化创造中，到底能贡献什么内容？

　　在今天这个时代，好旧趋新的分歧本是正常，但是在审查这些分歧的背后，我们或许需要抛弃某些立场上的先入之见，认真检查那些文化内容和今日生活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角度出发，燃放爆竹本身是一种值得质疑的文化内容，它所承载的内涵并非我们想象的那么丰富，它的形式也早被现代生活证明为不适宜的，如果幻想以此来证明传统文化的某些正当性，那恐怕有些一厢情愿。

　　(成庆 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