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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集伟/文
如果只用两个字概括《三联生活周刊》文本的叙事风格，那我会选择“审慎”二字。从这个角度看，本书作者、身为周刊主笔的王小峰根本不像三联的人——由其博客“按摩乳”结集而成的新书《不许联想》中，他用一种可称之为“迅疾”的叙述风格替换掉了“审慎”。
当然，如上判断或许谬误，说得相当离谱——那我将上面假文酸醋的这段话用“博客语文”正渐次形成的那种“口语”重说，就是，“生活周刊”是闷骚的，而王小峰则尤擅恶搞。远在“恶搞”一词成为胡戈同学的标志性定语前，王小峰以博客为平台，用一种夸张＋变形＋杜撰的恶搞式修辞，完成了一个乐评人向时评人的过渡。而从这个角度看，“生活”果然是本周刊，而王小峰则有如每日快讯；“生活”如一位矜持、冷眼的旁观者，而王小峰则是个快人快语见着窝囊废拢不住火儿的狙击手。
如你所知，“生活周刊”创刊至今从来不登载社论或刊论。它的“评论功能”一般通过王小波的“晚生闲谈”、朱伟的“有关品质”、苗炜的“生活圆桌”、沈宏非的“思想工作”乃至小宝的“阅读”、贝小戎的“书话”曲曲折折委委婉婉呈现出来。与之相比，王氏时评依旧算不上社论或刊论，可确是一种“评论”：那种放肆的评，恣意的论。“生活”的审慎之美生成于每个周末面对那无数皮里阳秋揣摩再三后的会心一笑，而王小峰的即兴发言则是那种不戴面具的质疑、质问，追求一针见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所以，王小峰的文字，尤其是他的时评色彩浓郁的那些评论，总会在一组组巨大的落差里让人抚掌大笑，好像看见从一片貌似安详波澜不惊的金色池塘里忽然蹿出一条小鳄；好像看见在一个笙歌缭绕美女如云的慈善晚宴上杀出个龇牙咧嘴的狠巴巴的刺客。就此而言，当然是“生活周刊”的工稳铺垫了王小峰，而王小峰也在全无预谋的率性中延展了“生活”。
当然，王小峰的所谓“率性”是需要解释的。据我观察，他其实并非外向之人。而在那种类似于“直播现场”语境中木讷有加寡言有加的他，在博客上摇身一变，幻身成了一个话语滔滔尤擅翻脸的家伙。换句话说，博客王小峰其实只是现实王小峰的一个影子：一个大相径庭的影子，一个上蹿下跳、沸反盈天、惟恐天下不乱的影子。我的猜测是，他因为木讷而话唠，因白日的闷骚生存语境而选择了黑夜的话语狂欢，直至语文裸奔言辞放浪……狡黠之外，我想说，这哥们儿有种。
很多年前，加拿大学者麦克卢汉提出了那个后来引发无数争议的著名论断：媒体即信息。麦克卢汉认为，人类社会的演变向来受传播工具(媒体)的影响比所传播的信息(内容)更大。书籍是人眼睛的延伸，影像是人触觉的延伸。比照线性的、以连缀思考、理性、分析与分类的印刷文化而言，影像文化属于“立时三刻”，属于“四面八方”，具有印刷文化基本无法比拟的麻醉性与成瘾性。
因此，麦克卢汉在扬言“媒体即信息”(The medium is message)的同时，又以一个相似的句式丰富了自己的惊人判断：“媒体即按摩”(The medium is massage)。我怀疑麦克卢汉的这一大胆判断王小峰也曾认真研读，否则，他脱胎于“按摩乳”的《不许联想》怎会那么自觉地将“按摩”提升到一个至关紧要的高度？当然，他的“马杀鸡”既非传统按摩、足疗按摩、强肾按摩，亦非脏腹按摩、精油按摩乃至减肥按摩……简单说，嘻笑怒骂是他的按摩术，酒言疯语是他的招牌菜。
很多年前，英氏喜剧《我爱我家》面世伊始，英达管他的编剧搭档梁左不叫编剧，不叫作家，而是称之为“文学师”。这个名词显然是仿照“灯光师”、“摄影师”、“烟火师”之类的专业用语杜撰而成。它貌似调侃玩笑，可却巧妙地完成了对于梁左作品位在“纯文学”与“流行文学”之间独特性的精当描述。
仿照这个奇思妙想，我忽然发现，其实王小峰的“按摩体”文字所呈现的价值以及它所担当的功能，刚好也在不苟言笑与嬉皮笑脸之间——它是无聊的，但经常无聊得有情有义；它是邪乎的，却常常因此给我等凡俗之人日复一日千篇一律的庸常生活注入了撕开假面后的开怀与释然。在北京风马牛不相及的各种圈子里，互称老师已有N年。但也许在我如上猜想公之于众后，前辈晚生再称王小峰为“王老师”时，想到的当不再只是“老师”的“师”，还有“按摩师”的“师”？
早在无线电广播盛行的年代，美国各大电台为了填补白天节目的空当，创造出“肥皂剧”。主妇们白天在家一边忙家务，一边听剧情进展，而肥皂剧的题材也无非日常生活家庭问题，诸如夫妻不和、子女不乖、三角恋或婚外恋等，构成了肥皂剧的必要配方，而它的对话里，也一定会夹杂着那种浅薄的、婆婆妈妈的人生哲理，让主妇们每天没完没了看上个没完。
老实说，“肥皂剧”这三个字忽然给我很多灵感。我发现，从某种角度说，风靡天下的博客日志在当下文化消费中所扮演的角色与当年的“肥皂剧”好有一比。不同的只是，如今博客的拥趸从家庭主妇变成了写字楼里的红男绿女。据此，这本脱胎于博客的新书自然难免“肥皂”属性，不过，它也有不同。它以“按摩”为主旨不假，但在王小峰恶搞成性的繁多言辞之外，还掩藏着不少难以猜测、精灵古怪的隐蔽偏锋。简单说，他文本最擅长的，是将“新闻”与“戏剧”杂交，生下一个类似于曾在美国大出风头的“成人性格喜剧”之类的东西……而当他去岁今春果然将那篇名为《小强历险记》的博客日记拍成一部网络DV后，如上推断也就接近铁证如山。
而从这个角度去想，可能更容易理解王小峰在《不许联想》中对于新浪、海尔乃至他所工作的生活周刊种种是非为什么会那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义正词严地不厚道。我的理解是，被王小峰冒犯的诸多人其实一概被王小峰当作有正常智商的成人，而撒尿和泥的黄口小儿。而且，细心的读者还不难从他的文字里发现，更多时候，在面对自己时，无聊的王小峰不仅坦陈无聊，更有毫不留情的恁多自嘲——一种剖腹式的白进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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