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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侯杨方
道光皇帝旻宁在位期间，清朝已经承平200年，经济繁荣，人口众多。他统治着一个面积超过1300万平方公里的世界第一大帝国，治下的民众超过4亿，占全世界总人口近三分之一，据说此时中国的GDP也占全世界的三分之一。虽然是世界第一大国拥有绝对权威的最高统治者，真正的富有四海，但道光皇帝是一位非常节俭的人。
道光皇帝规定“宫中岁入不得超过二十万”，节约从宫廷开始，以身作则，规定：“宫中用膳，每日不得超过四碗”，连现在的“四菜一汤”标准都不到。皇后过生日，道光皇帝用猪肉打卤面在宫中招待大臣和太监，可能是创造了中国两千年帝制时代的一个罕有的奇迹。即使除夕的膳食也非常简单，道光七年除夕(1828年2月14日)的早膳是：“鸭子白菜锅子一品，海参溜脊髓一品，溜野鸡丸子一品，小炒肉一品，羊肉炖菠菜一品”(清朝皇帝一天仅有早、晚膳两次正餐)。这些饭食是非常普通的，只相当于当时小康之家的水平。他不铺张浪费，裁减仪仗，道光元年正月初一(1821年2月3日)，他即位后首次登临太和殿，就下令乐设而不作，不读贺表，还停止他从圆明园返宫时王公大臣恭迎接驾、大排仪仗的繁文缛节；最宠爱的皇六子奕訢举行结婚典礼，按制在接新娘进宫后，要在宫内大摆宴席，但他特地传旨，停止奏乐，取消宴席；女儿出嫁，置办嫁妆及所有仪注开销不得超过两千两银子，不然由内务府大臣赔垫。各地向皇帝纳贡，这是历代的定例，而道光帝即位后，严令停止一切供献，包括食品也不准进呈。清代的皇帝陵寝建造有一定的规制，但道光皇帝的陵寝却简约了很多。
道光可能是惟一穿打补丁裤子的皇帝，“极崇俭德，平常穿湖绉，裤腿膝上穿破一块，不肯再做，命内务府补之”。皇帝穿了破裤子，大学士兼领班军机大臣曹振镛也揣摩上意，同样穿上了打补丁的裤子，朝中大臣纷纷仿效。功夫不负有心人，道光果然注意到了，就问你怎么也穿打补丁的裤子？曹振镛回答，新裤子花费太多，打个补丁节省一点。道光再问，打个补丁多少钱？曹振镛回答，三钱银子。道光大惊，我这个补丁居然要五两银子。类似的故事道光的曾孙末代皇帝溥仪也讲过：道光问曹振镛早饭吃什么，回答是两个鸡蛋。道光大惊：太贵了，一个鸡蛋要二两银子。
故事中的曹振镛是道光皇帝第一信任和重用的大臣，也是当朝的头号人物，他有句名言“多磕头，少说话”，这是他官运亨通的秘决。他非常善于揣摩道光的意图，知道他好求全责备，吹毛求疵，因此投其所好。科举是自隋以来中国帝制时代最重要的一项人事制度，明清八股取士已经难以选拔人才，但到了道光时代，更是登峰造极。曹振镛多次主持过科举，只以不违反政治原则为标准，看重文章的细枝末节，而真正有创见、有才华的人反而无法录取。由于道光喜欢楷书，当时的殿试“专尚楷法，不问策论之优劣，甚至有抄袭前一科鼎甲策仍列鼎甲者”，结果导致“末学滥进，豪杰灰心”。
道光皇帝倦于政事，再加上年事已高，没有足够的精力处理政务，曹振镛于是建议他对臣子们“指陈阙失”的奏章，可“择其最小节目之错误者谴责之”，使臣子们感到皇帝“察及秋毫”，变得畏惧、恭顺、不敢言。于是道光帝吹毛求疵，闭塞言路，“奏章中有极小错误，必严斥罚俸降革”，导致“中外震惊，皆矜矜小节，无敢稍纵”，大臣们因此几乎都成了“多磕头，少说话”的庸碌之辈，所上奏章也“语多吉祥，凶灾不敢入告”。曹振镛不仅自己身体力行“多磕头，少说话”的官诀，甚至劝诫本应直言敢谏、弹劾权贵的御史：“道光初，曹太傅振镛当国，颇厌后生躁妄。门生后辈有入御史者，必戒之曰：‘毋多言，毋豪意兴！’” 继曹振镛执政的是穆彰阿，人称其“在位二十年，亦爱才，亦不大贪，惟性巧佞，以欺罔蒙蔽为务”。曾国藩上奏批评道光时代：“九卿无一人陈时政之得失，司道无一折言地方之利病，相率缄默。”
道光皇帝与曹振镛确实是一对完美的君臣，彼此相知相契，可惜他们共同创造的是一个万马齐喑、平庸、衰败的时代。时人龚自珍一针见血直斥这个貌似治世实为衰世的时代：“人心混混而无口过也，似治世之不议”，不仅找不到有才能的文武大臣，有才能的知识分子，有才能的老百姓，有才能的工匠，有才能的商人，甚至连有才能的小偷、流氓、强盗都没有，不仅君子少，甚至小人也少，因为所有的人实在是太平庸了。偶尔出现了有才能的人“则百不才督之、缚之，以至于戮之。戮之非刀、非锯、非水火，文亦戮之，名亦戮之，声音笑貌亦戮之……徒戮其心，戮其能忧心、能愤心、能思虑心、能作为心、能有廉耻心、能无渣滓心”，就像一个没有缝隙的黑屋，所有的人在里面一起昏睡，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正在发生的巨大变化。道光执政的第十九个年头，鸦片战争爆发，最后以签订《南京条约》赔款割地而告终。
道光皇帝没有成为放眼看世界的人，领导中国应对变局走向富强，甚至不是一个合格的传统守成君主。在中国即将进入了一个“三千年未有之变局”，面临空前危机之际，不进则退，而道光的庸碌、琐碎、气器狭小的个性和作为却倒行逆施地恶化了整个政治环境，让中国进入了一个平庸乏味、扼杀人才的衰世。
很想知道2100万银元的赔款可以换多少条打补丁的裤子。
(作者系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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