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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http://finance.sina.com.cn 2006年04月09日 17:18 经济观察报

  张清华

   “我是一个非常不爱惜自己羽毛的作家”

  经济观察报:从80年代中期登上文坛并成名开始,你一直保持了旺盛的创作生命力,在一个很高的峰值上持续了20多年的时间。我们知道,一些很有影响的当代作家,他们常在
昙花一现后就没有什么有分量的作品了,而你却不是,似乎还在持续着和你的早期创作类似的“喷发”期。

  莫言:主观上来讲,是太把小说当回事了。全部的精力、全部的热爱都倾注于小说,头脑里面有关小说的弦绷得很紧很紧,保持高度的敏感性,与小说有关的一切,都会唤起我的想像——。生活中碰到的事情,与人交往当中的事情,无论形象还是语言的,都会马上记录到我头脑中的小说仓库里,变成小说的素材、创作的动力。

  再一个是与个人的生活经历有关。我们这批50年代出生的作家,相对于现在年轻的作家来说,生活经验要丰富一些,不管怎么说,都经历了中国当代历史上许多重大的事件,是亲历者。像50年代的大跃进,60年代初的饥饿,文化大革命,与文革后80年代波澜壮阔的改革时代,生活给予我们的东西确实非常多。而且我们作为最下层老百姓当中的一分子,感受到很多的东西。这些东西如果给一般的人,不是作为小说家,可能就是过眼云烟;但作为小说工作者,对他则是宝贵的财富,他在不断回忆,甚至因为职业性的习惯,不断强化自己的回忆,写作中回忆,回忆中写作。回忆也属于一种创作,日常生活中新发生的事件都会触发自己过去的记忆。当下发生的事件跟过去的记忆这种碰撞、这种结合,往往会产生新的东西。这能够使我老是感觉有东西可以写。

  经济观察报:是不是也跟身体和生命经验的蓬勃、内心的东西特别强大有关?有些作家的积累也不短,思想也很成熟,但是小说却越写越没劲。但你的创作始终保持着旺盛的想像——力,推动小说叙述的原始能量一直特别强大,这是不是与你的身体有特异性有关系?

  莫言:(笑)我没有什么特异性,没有特殊的禀赋。作为研究者怎么研究也都可以,我不反对,作为我来说,有点很难开口,很难发现与别人不一样的地方,往往感觉到自己是比别人更加笨拙的人,记忆力方面、才华方面,感觉处处不如别人。我在创新路上不顾一切往前冲撞,我是一个非常不爱惜自己羽毛的作家,很多艺术家一旦功成名之后就被名声所累,被过去的成绩所累,举步维艰,一言一行,每个作家都是太过珍重,太怕失误,太怕犯错误。我可能不是太顾忌这个,我觉得写过的就不要管它,始终保持一个年轻写作者不顾一切的精神,不怕失败,不怕被别人说这一部不如以前的作品,不怕犯错误。我把过去所有东西都忘掉的时候就是一种轻装上阵的状态,忘掉自己是有一定名气的作家,我要保持自己所谓的风度,这些东西挺好,但也有负面效应,使你的探索大打折扣。其实你写得不成功也没有关系,你只有乐意写,才可能有所突破吧。

  经济观察报:你的无边际的想像——力,你的“奇情异想”,既是你写作的动力,也是魅力所在。

  莫言:很多人说我是中国当代作家里想像——力比较发达的一个人,我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我觉得大家想像——力总差不多吧。另外想像——力它也不是凭空而来,你不能“无边地想像——”,还得建立在生活经验基础之上,想像——力必须凭借物质性的材料。我们要有想像——的材料,思维要有材料,想像——肯定是一种思维,不可能凭空的胡思乱想。一个作家日常生活经验的丰厚,他们底层生活经验的厚实,为他的想像——力打下了坚固的基础。材料越丰富,想像——力越多。尽管许多东西看起来是“无中生有”,实际是“有中生有”的。哪怕你写一个人坐着床单上了天,床单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人还是现实生活中的,风还是现实生活中的,不可能完全无中生有。当然个人气质非常重要,有的像个人的思维特征方面,我觉得我自己无从研究,不可能把自己放在一个显微镜下看自己,无法看。如果非要说的话,可能跟受到学院式的教育比较少有关系。

  经济观察报:技术化、制度化、知识化的学院教育方式,特别是大学文学系普遍“把文学当作知识”的做法,对人的想像——力的戕害确实是严重的,学生读了大学反而失去了对文学的兴趣,失去了写作的能力。

  莫言:受到学院式教育的不断“纠正”,就把想像——力扼杀了。像我这种少小辍学,跟一个野孩子一样,在田野里跟动物、植物一起长大,十几岁的时候大人谁也不想理我。家庭方面,一个是物质的贫乏,一个是政治的高压,每个人都自顾不暇,父爱、母爱,各个方面都大打折扣,这个孩子能够正常睡觉、吃饭,就没必要去管他了。这个时候我的想像——力是无拘无束像杂草和植物一样,在蛮荒的状态下野生野长,当走上文学之路以后,回头来看本来应该用剪刀剪掉的东西,反而变成了很宝贵的财富。

  经济观察报:你小时候是否神经系统特别发达,感知能力特别蓬勃?那些来自动物的感受,通过动物的生命、动物的体验与观察角度去理解世界,理解生命,再反回来理解人的方式,是你独有的,这种能力是怎么获得的?

  莫言:当一个孩子长期放在一群动物里面,这个孩子就会去模仿动物,向动物学习。就像狼孩在狼群里十年以后,他也会像狼一样,在苍白的月夜对着月亮嚎叫。七八岁的孩子长期让他跟动物在一起,天天在荒野放牛放羊,然后回家睡觉吃饭,出去以后又是跟牛羊在一起,他会不自觉地去模仿动物,试图理解动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跟牛羊接触的时间比跟人接触的时间要长。这时候对动物的了解、跟动物的沟通,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我觉得我能够很好地理解动物的心理,也会很好地感受动物的心理变化。这在当时来讲,自己没有觉得是多么重要,现在过了几十年,再来写小说,再来用动物视角表现人生社会的小说的时候,这些记忆就异常宝贵,后天再去体验是无法体验的,一个成年人很难像一个孩子一样,跟动物建立一种密切的关系。我们会发现有时候一种很奇特的现象,经常会有个性非常暴躁的牲畜,很难驯服的生骡子、生马蛋子,成年人要小心谨慎来驯服,怕它咬你一口。但是后来发现两三岁的小孩完全可以肆无忌惮地在它身边跑来跑去,甚至揪它的尾巴,摸它的肚子,但是生马、生骡子对孩子骚扰表示极度的宽容,它很高兴,它绝对不会咬他一口。儿童和动物之间,天然具有一种沟通力。

  作家的写作伦理

  经济观察报:几年前,你提出了“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说法,我们以为,这是真正回到了写作的起点——不是站在劳动者的启蒙和拯救者的高度上,不是站在权力附庸的角度上,不是站在知识分子天然优越感之上,而是把自己降低到和普通的生命、普通劳动者完全平等的位置上,这实际上才可能出现真正的“为人民写作”,能够体现出真正的“知识分子精神”、知识分子的价值观。我们想请你解释一下你所理解的“作为老百姓的写作”。

  莫言:这个提法有中国特殊的历史背景。在国外没有必要强调我要作为老百姓写作,而在中国的当代社会背景下,强调提出这个提法,我想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从50年代以来,我们的文学被放到不合适的位置上,这一套是从苏联过来的。从延安文艺座谈会以来,我们的文学一直作为革命的齿轮和螺丝钉,我们的作家实际上一直处在比一般的人要高得多的位置上,作家是灵魂的工程师,肩负着教化社会、教育人民、提高人民的重任,然后来帮助革命成功。

  这个东西加上古代“文以载道”的传统,使得文学本来的娱乐的功能、作为民间的艺术的特点都大大被削弱和改变了,变成了庙堂之说、载道工具。当然有人可以反驳,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所有作家都被打倒、劳改了,这是地位高吗?其实这正从反面证明作家具有重要性,为什么打倒你?为什么送你们去劳改?就是你们利用小说、文学干了对国家政权来说很危险的“阴谋活动”,你们的文学已经超出文学的功能。

  文革结束以后到80年代,开始清理文学与政治的关系,文学到底应不应该从属于政治,是不是永远要做政治的宣传的工具?在清理的同时,许多作家头脑深处还是根深蒂固具有一种优越感,认为作家的职业就是应该居高临下,变成人民的代言人。给人民代言,呼吁公道,这种立场始终是居高临下的立场,还是用知识分子的观点来理解社会、理解人生。

  经济观察报:这样,他对于底层社会和老百姓是一种想像,而不是理解。

  莫言:一种想像,一种给予,一种居高临下的赐予,我是知识分子,我比你们站得高、看得远,我要教化你们、启蒙你们,然后就是居高临下的观点。这看起来是一个很令人血热的口号,为人民说话,做人民代言人,本身是一种体制,本身就是自己地位优越感的一种表现。我们这个年龄层次的很多作家依然具有强烈的优越感。

  在这样一种大的背景下,作为老百姓来写作,这个提法有它的一定的现实意义,不是你要替老百姓说话,你本来就是老百姓,你是替自己说话,你个人的痛苦、喜怒哀乐,你个人的感受如果能够跟大多数人民感受一样的话,从自我、从个人出发的写作,实际上具备了普遍广泛的意义。至于长期以来这种写作当中的个性,已经从自我出发来写作,也是一种回应,从自我出发,从大众出发,可以在“作为老百姓写作”的提法之下统一起来,只要我本身就是老百姓,只要我能够确实感受到大多数百姓的日常生活中的痛苦和欢乐,那么从我个人出发的写作,就具有广泛的意义。从这个意义上说,“个人写作”这个口号,就是一个不应该被批判的说法,充分在作品里表现自我、表现个性、表现自己个人的痛苦欢乐,本身也就具有非常广泛的意义,不应该受到批判。它和那种看起来外在剖析自我、忘掉自我,为人民写作的做法哪一个更真实呢?你觉得呢?

  “作品讲得很大,

  却可能写得很小”

  经济观察报:一个母亲生了很多孩子,每个孩子都喜欢,但也还是有长短。作为作家也一样,写了很多作品,自己想必也有个自我的评价。对你来说,自己最珍爱的长篇,如果要让你来排个队的话,也有个一二三吧?

  莫言:很难说哪一部最好。关于《丰乳肥臀》,理解深的人曾给过很多肯定和赞誉。我也说过,你可以不看我所有的书,但是一定要看《丰乳肥臀》,它比较集中地表现了我的观念,表现了我对长篇小说的思考,比较有个性的典型的人物,还有怎么表现历史、政治上的东西,都体现在这部作品里面。《丰乳肥臀》象征性的东西可能比别的小说要多。

  《檀香刑》这个小说讲的问题要相对单纯一点,也是沿着鲁迅当年的“看客”主题继续的探索。鲁迅当年是批判看客的心理,我在《檀香刑》里是从另外两个侧面——受刑者跟执刑者的表演上,来写一个悲剧。受刑人、执刑人、看客他们三者是共同的合谋,一起合作来演出这场戏剧。这个小说在艺术上,更多的是结合了戏剧中的因素,也是对中国传统小说结构的学习。

  最近的《生死疲劳》里,情况相对复杂一点,涉及到传统的宗教观念,借用了佛学中的一些思想,看起来是写动物的狂欢、农民的悲喜,实际也是对当代社会历史的再思考。要排的话也是《红高粱》、《丰乳肥臀》、《生死疲劳》……最近西安电影制片厂他们要把《红高粱家族》拍成电视连续剧,现在发现技术上有很多遗憾,但这毕竟是年轻时代的东西,有激情和灵感支配着,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现在写了这么多年,在技术上不可能犯那样的错误了,现在写的越来越顺了,瑕疵越来越少了,但是真的东西、那种无畏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经济观察报:我们从《檀香刑》里发现一个问题,对你来说,可能是自觉的,也可能是无意识当中触及的,就是中国传统文化本来是无所谓美丑的,在遇到强势文化侵入的时候,中国文化本身发生了急速的畸变。以孙丙这个人物为例,他是一个十足的民间人物,在德国人没有进来之前他是一个美男子,一个地方戏的名角,他没有让人感觉可恶或者觉得丑陋,但当德国人入侵的时候,他在这种强势文化面前被迫以丑陋的面目出现——他变成了“岳大将军”附体的,口里念着咒语的,用弱小的身体抗拒强大外力的这么一个丑陋的文化符号。这个时候,权力文化也显出了其丑陋与悲剧性,即,它靠着什么办法来维持所谓的文明呢?那就是把对人民的统治变得更加艺术,如那个德国总督克罗德所说的“中国什么都落后,只有刑罚是最先进的”。即便在这么落后的情况下,这样不对等的文化关系下,它的刑罚文明也是令全世界统治者望其项背而不能的,只有通过将其酷刑文化进行高度的自我完善和艺术化,来维持它的所谓文明,这是《檀香刑》非常重要的一个思想,这样的思想,我们认为在史学界也是研究得不够的。

  莫言:这一点可能是我所没有预料到的。不过当初我在写这个小说的时候,也想表现这样的文明悲剧。中国社会封建文化流传几千年,在某些方面越来越变态化,有一种变态化的审美趣味。什么小脚、辫子,各个时代变态的东西实际是一脉相承的。在行刑过程当中追求那样的“完美”,把杀人变成一种登峰造极的艺术,这和玩鸟,各种各样玩的东西,都是一种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

  经济观察报:这么多年写下来,你的作品已经呈现为一个庞大的家族,从中可以看出你对中华民族历史与文明的越来越深化和丰富的理解。从《红高粱》一直到《檀香刑》,有很多作品意义在肯定我们的祖先文化,“爷爷”实际是传统文化的一个符号,它本身有一个自我的生命系统、循环系统,本身是生机勃勃的,你是很肯定这个东西的,你对它曾有一种悲剧性的缅怀,作品里面那种比较诗意,表现中华文明原始精神的东西,是存在的。但越到后来,你的作品在表现这个文化肌体和外来强势文明相遇的时候,它的历史性的悲剧性的衰弱、坍塌也同样揭示得很彻底。这个话说起来应该很长、很多,简单概括,你的作品是包容了一个更大的文化的主题。

  莫言:我自己确实想过,思考过,但这些意义更多是来自于对故事、对细节、对人物形象的描写而带出来的。往往是讲得很简单,结果人物和形象出来以后,意义超出了作品本身,这应该感谢生活本身,感谢你所描述的历史。一个作家从形象出发,经常会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而从主题或从某些已经想得很清楚的概念出发,作品讲得很大,却可能写得很小。有时候想得很小,写出来会很大。《檀香刑》我最初想的还是“看客”问题,本身有一个历史事件作为核心,然后跟当地地方戏结合。但它却带出了更多的问题。

  《生死疲劳》及其他

  经济观察报:目前《生死疲劳》正在热卖之中,这部小说在“奇情异想”之间,依然在讲当代的历史,讲农民的悲欢与命运。你写了一个在集体主义时代坚持单干的人,有原型吗?

  莫言:最早让我产生写这部小说的冲动还是人,确实是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物原型,我上小学的时候,这个人每天推着车子从我们学校前经过。有人甚至往下扔石头,推着一个木轮车,推起来那种响,那种沉重,那种古怪,他的太太赶着瘸腿毛驴、拉着木轮车,从我们学校门前经过,因为他们的土地特别远,有十来里路。印象太深刻了,尤其雨后刚过去的时候,乡间土路上木轮车一过去,轧下很深的车痕。当时村里领导说,你把路轧坏,你要负责修路,回来用铁锹再把路填平。这个真实的人物到文革期间,他儿子也受不了了,儿子老找不到老婆,他们家比地主富农还要臭,是一个顽固不化、逆历史潮流的那么一个象征。儿子说,爹,我不能再跟你过了,这样我得打光棍。带着共产党分的地入社了,老婆也入社了,后来剩他一个人,文革期间拉出去批、斗、打。

  经济观察报:但是历史却在跟人开玩笑。

  莫言:到80年代改革开放重新分地,人民公社羞羞答答地宣告失败了,历史反而等于宣告了这个人的胜利。这个小说尽管写了43天,但是这个小说素材积累了可以说43年,我六七岁就有了这个记忆。怎么表现这个人?我想写这么一部50年跨度的宏大的叙事作品,如果按照传统现实主义的写法,很难写出新意来。故事本身,写农民跟土地的关系,作品里面确实还没有出现过这么一个人物形象。仅仅在内容上、在故事上、在人物上有新意,还是不能让我满意的。我还是希望小说有一种独特的表现方式,这个问题一直难以解决,后来去承德看到庙里铸造的“六道轮回”,心境豁然开朗,突然明白了应该怎么去做,应该用一种怪诞的写法,这要借助六道轮回。

  经济观察报:这个“六道轮回”也成了小说结构的一个戏剧性因素。

  莫言:按照佛家的说法来讲,世间万物、茫茫宇宙里面,不单单是人间,所有的生物都在六道里面,第一是地狱,然后是饿鬼、畜生,人世、修罗道、天道,六道之上更高的境界就是佛。那么从佛的眼光看,即便做了天人、做了神,做了阿修罗,依然在痛苦,在地狱、饿鬼道里,那就是更加痛苦。要感觉这种痛苦或者脱离这种痛苦,只有好好修炼,忘掉一切欲念,不要有那么多欲望,逐步牺牲,最后脱离到六道轮回生死疲劳的状态,进入永存、永生的轮回的佛的境界里去。佛经里大概是这样的。

  现在六道轮回应该有一种新的解释方式。我去年去

马来西亚,碰到一个对佛教有一定研究的人,我向他请教,我说佛教里面六道轮回,现在作为一个有科学知识头脑的人怎么来理解?他说六道俱在人心中,当某一个人在某一时刻动了邪念,很可能就堕入畜生道,他很可能某一个时刻堕入饿鬼道,在某一个时刻某个人产生慈悲的念头,他在救助弱小者,他在救助一个生物,他在帮助一个遇难者,扶一个盲人过马路,把落水儿童救上来,这就升到天人道去了,神道去了,一下进入了超凡的六道苦海。这应该是一种现代化的让人信服的解释。你在每时每刻都应该注意克制欲望,克制自己不良的恶的念头,往好里修行,往高里提拔自己。

  小说里面的六道轮回既是一种结构,实际也是时间的延伸方式,六道轮回变成牛马猪狗,实际是一个时间安排,这样一个冤屈的充满怨恨的灵魂最后怎样解脱,第一个就是要在时间的长河里慢慢解脱、减弱。另外在时间长河里,在畜生道里不断转世,一次次面临生死,生生死死,我想对人来讲,每一次面对生死都是一次觉悟的机会,就看你有没有慧根,有没有灵性,有慧根、有灵性的人每次面对生死的时候,都会产生一种超越生死的感悟,就会有新的觉悟。到最后当这个怨恨满腹的地主变成狗、作为狗的轮回结束的时候,他跟阎王爷对话,阎王爷说,你是不是心里还有很多仇恨?他说我已经没有仇恨了。阎王爷说我看你还是有仇恨的,当然仇恨成分要减弱很多,我们不允许一个带着仇恨的人转生为人的,当然有很多人漏网了,带着仇恨到世间去了,我们不能让你漏网,让你继续在畜生道里轮一轮,这轮是猴子,灵长类,所以在猴子之后重新为人。重新做人以后,依然带着象征性的先天性的疾病,无法治愈的血友病,说明人无论经过多少轮回,人性当中恶的东西、兽性的一面还是无法根除。但是无法治愈的疾病,由于有了像黄互助这种神奇的头发,还可以使他能够维持下去,人有先天的疾病和不足,但是由于有了女人、有了爱,人可以继续生存、继续延续。大概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我最想表现的还是社会、还是人,像蓝脸、洪泰岳这种极其丰富、极其鲜明的个性,借助于动物之眼,借助于畜生道转世的视角来表现。

  经济观察报:对于一个好的作家来说,思想、艺术才华、情怀,这三者缺一不可。没有思想肯定不行,没有卓越的艺术才华也不行,这两项都有了,他的人文情怀或者知识分子的精神,即你所说的“反骨精神”,也须臾不可缺少。你怎么看?

  莫言:作家的思想最终还是要落到形象上,从形象出发,先有形象,然后再有思想,有时候也不是那么具体。我们在构思一个作品、产生一种创作冲动的时候,肯定先是有故事情节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出现,我们会感觉到某些细节或者某些事件,它本身具有一种非常深厚和广阔的可能性,未必会想的特别明白,你把这种朦胧感的东西付诸形象以后,自然会产生很多可能。反之,一个作家的思想非常明确,而且要把这种明确的思想在作品里面明确表现出来,这会伤害一部小说的艺术质地。

  关于知识分子情怀的问题,我的理解跟别人不太一样。我们当年在农村的时候,一个人读中学、高中就可以叫做小知识分子,大学毕业自然是大知识分子,这是从学历上划分的。那现在全中国大部分都是知识分子了。我认为,知识分子第一应具备独立思维的勇气和能力,第二应该有一种能够在社会各种压力之下特立独行的品格,他不应该是体制的赞美者,他应该天然构成与历史和社会的紧张关系。要在当今的社会里做到这一点难度重重。思想上的独立有时候可以做到,但是在行为上的独立,确实很难做到。

  我记得有人说,上个世纪60年代西方很多知识分子有一种巨大的恐惧,生怕被体制甩出去,后来到了八九十年代,西方很多知识分子又有一种恐怖,生怕自己变成体制中的一分子,还经常反对自己的身份,他本身是知识分子,却要反对知识分子,通过自我反对来保持知识分子的品性。对我们中国知识分子来讲,几十年来最大的恐惧就是生怕被甩到体制之外去,50年代、60年代,右派、文革之后的知识分子,之所以不敢坚持和表现自己的个性,之所以违背自己的良心做一些明知不对还要做的事情,就在于怕被甩到体制之外去。

  (根据录音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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