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武平
新版沈从文研究古代衣着式样演变的名著行世后,爱之不忍释卷的读者忽然记起,绝版已久的精装本也有着加印的必要。不是说普及本不够质朴,还没达到堪可收藏的水准,而实在觉得这一版仍嫌美中不足——诸多彩绘古画和文物图像一经缩印,细部模糊难辨的远不止一幅,也就是说好些插图效果与理想要求还有距离。比较而言,原先精印之图幅宽阔的
大开本,图版因复制而生的瑕疵相应少一些。“近水楼台”的缘故,爽快又好说话的主事者应声请出本来束于高阁的版本样书——“出国时作为文化性礼品送送人”的老版巨型画册精美可观自在意中,没想到同样收在平装本的郭沫若1964年序言,短短几句既空且泛的话原本并不起眼,而赫然凌驾于这部“还像个有分量的”大书卷端,此刻却怎么看怎么不舒服。熟悉掌故的人不禁愕然:其时贵为“国家领导人”的郭老大名,屈尊附于业已沦落为“不及格的说明员”的沈从文著述,给人的感受不光是别扭,还有隐晦本事的费解。
也许说不上是冤家,可也没谁会有印象,他们何时曾在一条道上走过。看去“总是温文尔雅”而实际上“骨子里很硬”的沈从文,早年并不掩饰他对郭沫若的文学贡献的鄙薄。在民国廿三年发行的批评文集里,他赞同用“空虚”或“空洞”来批评郭著的一切,并说“在国内作者中,文字的挥霍使作品失去完全的,另外是茅盾。然而茅盾的文章,较之郭沫若还要较好一点的”,进而刻薄断言:“让我们把郭沫若的名字位置在英雄上,诗人上,煽动者上或任何名分上,加以尊敬与同情。小说方面他应当放弃了他那地位,因为那不是他发展天才的处所。一株棕树是不会在寒带地方发育长大的。”如此讽刺挖苦,在尽享时誉的“中国歌德”心底曾引起何等极端情绪,固执而自负的评论家似乎并不在意;他有预想他人文才归途的本事,却无法掐算自己后半生的命运。而后来在小说方面放弃地位的,其实是“不折不从”的他本人。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郭沫若一九四八年的檄文《斥反动文艺》,轻易而举就给沈从文戴上后来再也摘不下的“反动作家”罪帽。他说:“什么是红?我在这儿只想说桃红色的红。作文字上的裸体画,甚至写文字上的春宫,如沈从文的《摘星录》,《看云录》,及某些‘作家’自鸣得意的新式《金瓶梅》,尽管他们有着怎样的借口,说屈原的《离骚》咏美人香草,索罗门的《雅歌》也作女体的颂扬,但他们存心不良,意在蛊惑读者,软化人们的斗争情绪,是毫无疑问的。特别是沈从文,他一直是有意识地作为反动派而活动着的。”昔日的对手不再宽容以对,转而召唤人们和沈从文绝缘,不读他的文字,不和他合作“并劝朋友不合作”。沈从文自然失去文学资格,只好避世于博物馆,“名分上我是作研究员,实际上我是作说明员”,固守“但知耕耘,不问收获”,和杂文物打交道,终于正果修成迎来大书一部,得以为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开山铺路”。
《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从开编到成稿只花八个月,但等书稿历经十七春秋几起几落辗转香港付梓,沈从文也差不多要“快到禁止出口文物年龄了”。出书当年他已经78岁,而按照新颁法令,“文物过八十年即不可运出国外”。编者对此书所怀感情复杂,完全可以不想而知。黄永玉没有忘记,康生死的那天,他在表叔家提起话头,沈从文竟闻之泫然而泣——
“你哭他干什么?他是个大恶棍!大坏蛋!”
“哦!是吗?唉!中国古代服饰史方面,他关心过啊!”表叔说。
郭沫若为他那本书写过序,逝世之后,不知他哭过没有?
黄永玉兴许真不知道答案,当然很多人也不知道,更无从打听那篇序言的来历。但沈从文的助手王亚蓉自有谜底:沈与郭宴会邂逅且比邻而坐,郭闻知文稿编写即主动许诺:“我给你写个序言吧!”不待稿成寓目,凭空而撰的序文就已恩赐。局外人不明就里屡猜屡问,不解序言因何与内容不符。她认为,沈先生理解郭是以此对他示歉。不过沈从文后记感谢的很多人中,并没有郭沫若。
“骨子里很硬”的人,对待世间万象,只能说是“亦慈亦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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