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专栏
45岁那年,康熙的第四个儿子,成为了雍正皇帝。他的政权建立在一连串暴力行动基础上。他杀死了同父异母的三个哥哥,他的八弟、九弟长期被囚禁,并被称为“阿其那(肥如猪)”、“塞思黑(贱如狗)”,深得他父亲宠爱的的十四弟则在西北被监禁着。他是一位典型的阴谋论者,内心的毒液令他难以安宁。他很少信任任何人,他在那些拥有兵权的将军
身边安插特务,在铲除这些高级官员时,毫不留情;与他的父亲不同,他对于陌生事物的恐惧要大于兴趣,他对于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日本的商人都采取不欢迎的态度……
他的残暴,在某方面引发了人们对他的统治合法性的争议。一些流传在江南地区(并且流传了一代又一代,在200年后的香港电视剧中仍反复出现)的说法是这样的:是雍正篡改了康熙的遗嘱,才获得了皇位。
尽管清军入关已经将近100年,但是明朝覆没的社会动荡仍未全部终结,蓄上了辫子的汉人似乎仍未完全从内心深处归顺新统治者,尤其是生活在江南的知识精英们,他们中的一些人仍保持着傲慢。正如史景迁所猜测的,一幅悲观主义者的画面经常浮现在雍正的头脑中:“士子文人兴风作浪,谋逆活动触目惊心,两者互相纠集,形成了一股抗拒朝廷的势力” 。
他用勤奋来减缓内心的不安。他将精力用在阅读奏章,而非后宫,或是像他的继承人乾隆一样浪费在好大喜功的排场上,他的内心是封闭的,所以对他的父亲那种巡游不感兴趣,甚至不无恐惧。他45岁才继承皇位,之前,他目睹了他的大哥与二哥如何在继承人的位置上折腾不休。“多年与众皇子明争暗斗、觊觎皇位的岁月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判断,”史景迁写到,“他很久以来就养成了坚毅固执的禀性。”很有可能,当他读到岳钟琪的密奏时,曾静的指责在一瞬间引发了他内心长期的压抑。那些指责激发起他为自己的辩护的热忱。于是,书籍出版史上最奇特的合作开始了。
二
这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斗争。对于曾静及其同案犯的抓捕,是可以想见的轻易,对于早已故去的吕留良的后代的寻找也同样轻松。问题的关键是,雍正如何将他无上的政治和经济权力,转化成对文化与社会心理上的影响力。在他任内,他试图将法家的严厉与儒家的伦理结合在一起,他不仅是军事统帅、政治领袖,还要成为意见的引领者。
观念的变化注定是缓慢的。在一个没有电报、互联网、铁路、公路网的世界里,信息的传递依靠抄写、口耳相传,或是一位陌生的旅行者的突然到来……因为静态的生活难得受到打扰,记忆也保存得格外的长久,当然在此过程中,它不可避免的变形,一段话从这个人传到另一个人,到了最后,连最初的说话人都辨不出了。
曾静案最终被证明是一个不值得深究的谋反案件。但是从皇帝的充满猜疑的内心开始的,一层又一层的官员对于自己地位的不安全感,将它描绘成一个怪兽。如果,曾静不曾提到浙江的吕留良,那么这个案件可能不会比岳钟琪1722年遭遇的满口叫喊“岳爷起兵”的疯子引起更多的轰动,但是由于江南士人因素的介入,皇帝忧虑变得不可阻扼——江南的士人领袖们长期以来都和朝廷争夺着话语权。为此,雍正不惜专门设立“观风整俗使”一职,来教育那些“恩德所不能感化者”,以防止“狼子野心聚于一方”。一些时候,他还会赤裸裸地动用惩罚措施:在1723年的会试中,35名浙江人获得了进士资格,到了1727年的下一届,则无一浙江举子高中。对于读书人来说,没什么比这更残酷的行动了。
当然,全剧的高潮来自于雍正皇帝与曾静之间的对答。在监狱中,曾静被免于惯常的牢狱之难,这个乡下的教书匠甚至得到了物质上的优待。他还获得阅读与写作的自由。坐在气宇非凡的紫禁城内或是神清气爽的圆明园里,雍正皇帝逐字逐句地驳斥曾静的指责。除去政治上的需求,我们也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即像进入状态的作家一样,雍正在写作中获得了寻找自己内心的快感,这种自我认同长期被包裹于权力缔造的冷冰冰的外壳之内。
雍正给曾静送去大量自己批阅的奏折。这些奏折显示,当今的皇帝不仅拥有事必恭亲的敬业精神,还对于经济、伦理、法制都有广泛的涉猎与理解能力。皇帝纵论了历史,谈到了他对道德的重视,强调了真正的伦理不是狭隘的反对异族的统治,而是寻找一种对促进整个社会繁荣的方式。他也谈论了自己,他为自己的行为进行辩护,并多少将自己描写成一个清教徒的形象……在谋逆书里,曾静通过对现行社会的攻击与批判,来呼唤一种新的社会秩序。而在对曾静的反驳里,雍正则相信他的统治正将中国带入一个新时代:“自古中外一家、幅员极广,未有如我朝也。”
三
曾静的结局是一个意外的美好。在表明自己因才识粗陋而犯下大错之后,曾静被视作一个全身心都被改造好的知识分子的模范。他的全家没有遭罪,他自己也被释放,政府甚至拨款1000两白银,以资助他的生活。
但是,其他所有人都没有曾静的好运气,即使被其他读书人称作毫无才学的吕留良的第九个儿子被斩立决,只与曾静的学生张熙之见过一面的第四个儿子则已死在狱中,而吕留良和死去的长子的尸体则被挖了出来,示众。那些隐藏在笔记里的思想的幽灵,让雍正难消心头之恨,他甚至想把吕家超过16岁的男子全部斩首,最后因人数太多,改为发配披甲人为奴……至于其他的牵连者,几乎无以例外地被处死,尽管他们的行为可能根本无关大局。而这封谋逆书的最先阅读者岳钟琪也同样命运不济,他未能逃脱出类似年羹尧式的命运。
而一场宣传运动展开了。由曾静的指责、雍正的辩护,以及曾静的翻然悔悟之词构成的《大义觉迷录》,变成了人人都要领会的书籍。而最主要的官方知识分子都被发动起来,进行一场批判吕留良思想的运动,然后他们中的一些人被派遣到偏远之地,对无数普通人进行思想上的教化。所有的行动最终汇成了一场缔造新的意识形态的活动——人们理应抛弃对昔日明朝的迷恋,投身到这个新世界之中。
但是,轶事于丑闻,总比辩白与分析,更能打动人心。在千万册的《大义觉迷录》中,大多数读者之记住了曾静对于清王朝的指责与对雍正的人身攻击,那里面蕴涵着那么多的皇室丑闻,却对雍正的笔记毫无兴趣。雍正想将诽谤公布天下,以获清白,却引发了完全相反的作用。乾隆皇帝在继位下令收集销毁《大义觉迷录》,一场运动终结了,但这本书却因此获得了更坚韧的生命力。
帝王、官僚、社会之间的三方作用力,是如此的微妙。在乾隆年间发生的一起叫魂事件,将更有助于我们分析这个王朝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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