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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里雯
埃德瓦尔多就要永远地离开巴黎，在慢慢地旋转而下的鹅毛大雪中，在奥斯特里茨车站，编柳条筐的母亲在等着他。她沉默着，眼光躲闪而带点敌意，好像不能原谅那个送她儿子来到车站的朋友，因为他是那些人里面的一个，将她的儿子带进了整夜整夜鬼混的生活中，最终把他给毁了。年轻的埃德瓦尔多得了“淡紫色病”(起这个名字是为了赋予艾滋病一
种“晚课和寒春的色彩”)，老画家若埃普也得了这个病，他们都选择离开巴黎，回到安宁的田园生活中去，听任自己枯萎，在与朋友道别时假装他们还会返回。这是法国小说家让-诺埃尔·庞克拉齐《冬季宿营地》里一个热爱浮华的巴黎人群的冬季宿营地——流浪汉酒吧分崩离析的开端，那些在流浪汉酒吧里虚度青春的人们终将一个个孤独地离开这个倒闭的酒吧，消失在夜雾和大雪中。
《往事烟云》这本书是让-诺埃尔·庞克拉齐的两部中篇小说《冬季宿营地》(1990年)和《往事烟云》(2003年)的集合。两部小说的场景都在巴黎，它们不仅仅是关于身患绝症的人如何离去的煽情故事，而是两曲遥相呼应的，温柔的旧日挽歌。
从小说的开篇，庞克拉齐就保持了惊人的风格上均匀：长长的句子和段落；平稳的节奏(描述突发的打斗事件仿佛是描述一幅静物画)；有时以优雅的姿态在最尖利的事实面前忽然转身，继续曲折的故事；有时残忍地继续那个场景，仿佛作者被逼着观看他所不情愿看到的事情，并强迫他的读者一起看(为什么一定要写摩洛哥城里处置绝症病人的方式？看丝毫不相干的遥远事情正在侵蚀那些昏暗的、喧嚣的夜晚)。
在法国当代文坛上，庞克拉齐是个幸运儿，他不仅多产，而且获得不少重要奖项，比如梅第西斯文学奖、图书联盟奖……《往事烟云》获得了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一个不耐烦的初次邂逅的读者可能会在刚开始被他的喋喋不休所激怒，然而在第三章到来之前，一种忽然降临的雨后清凉空气会把他留住，在这样看上去失于轻浮的句子面前留连迟疑：“上帝只不过是个骗人的樵夫，趁着大地在冬天看不清的当儿，蹑手蹑脚地走过来，出其不意地捂住孩子们的嘴巴，直到他们窒息而死，而孩子们还在大雪覆盖的森林深处相爱。”正是某种超越边界的温柔的悲悯之情，而不是那些对小圈子往日浮华的留恋，使庞克拉齐能够跻身于大作家的行列。
有时这种悲悯也会让过分脆弱的神经受不了。美国《Spectator》杂志的Anita Brookner这样介绍《往事烟云》：“一本如此充满病态而又如此感人的小说，我都不能继续读下去。故事关于一个正在死于癌症的女人，伊丽莎白。她曾是个成功的作家，一家著名出版社的编辑，但是现在她更多地是在思念她曾爱过的男人，而不是她的书。她勇敢地、跌跌撞撞地在邻里穿行，在电影院里她坐在椅子末端，以防自己不得不忽然离开……庞克拉齐的成功之处在于，他能够让读者感到自己熟悉这一切。读者会认同这一勇敢的努力，但是当他们读完此书，他们将会把它放到一边，仿佛松了一口气。”
在这两部小说中，人物都像遥远的影像一样，有点重叠和模糊，但是一些简单的场景就足以暗示他们各自的面目和命运：埃诺尔带着白手套为妻子取出落在荆棘中的帽子，但却发现她在与将军调情，手套替代他成为了命运失宠儿的象征(“为什么这种欢愉中又掺杂着恐怖？当他最终抬起头再看那双手套时，怎么会发现它是那么脏？”)；瘦小的西尔韦斯特先生小心翼翼地守着他所崇拜的、却并不爱他的莉蒂娅，她用各种办法折磨他，让他冒着风沙去重新买回新鲜的鱼，但是菜摊已经撤了，“一切都融化了”，“他在浸满油脂的废纸和变黑的草秸之间晃荡，像一位迷失了方向的流浪汉；他的双手燃烧着失望的火焰，几乎抓不住菜篮的把手，随时都想撒手扔了它，就像他的心脏一样，每走一步都想把他扔下。”似乎在巴黎，每个人都会随时成为流浪者，就像一本新的巴尔扎克《驴皮记》，“供我们享乐的巴黎变得日益单薄，像是一层忧伤的驴皮……”
但是庞克拉齐的爱意弥补了那些心灵的孔洞，他像一个无处不在的隐身人一样描述那些挣扎或喷涌而出的爱和同情。他看到莉蒂娅为日渐虚弱的埃德瓦尔多特别做易于取食的埃及煮鹅肝，以便让他在参与他最喜欢的午餐聚会时保持尊严；倔强的、保持孤立的母亲在为儿子擦拭额头后把手帕折起来放进口袋，以保留一点儿子的体温；伊丽莎白将整个生命付给写作，身边没有保留任何男人，只能雇用男妓来满足她深藏的疯狂欲望，她一再发现对方在情感和钱财上欺诈她，有时她悲伤得几乎倒地，但是她再次生出宽大的怜悯心，有了理解的愿望，原谅的愿望，都是爱情所致。庞克拉齐像剥洋葱一样仔细地剥出每一层厚薄不均、半透明的情感，它不仅激发泪水，而且激发柔情。
在这两部小说中，庞克拉齐都以一种野象观看丛林的方式观看巴黎，他意外地“揭露”了“浮华”这个词汇的空洞无力——虽然作者一再通过老人的告诫和个人的没落来表达某种对浮华生活的悔意，但是当他把回溯过去的望远镜调好焦距，故事叙述者自己便发现，事实上并不存在所谓的“浮华”生活，确实存在的是一些热切的场景，即便最虚伪的晚会也是由对真情和对被认可的渴望组成的，“退隐”其实不能断绝这种需求。即将离去的人甚至会看到最虚伪的情感之后的真情，伊丽莎白在回顾往事时想起一个精于表演情感喜剧的丹麦青年，他想向她证明销魂药如何能带来奇迹，并将敞开的手心使劲按在她手心上。在乘车离开她之前，他说：“别在活着前就死去”。而她直到最后一刻，还希望他能忘记上车。记忆的温柔碎片，当你睁开眼凝视它们，它们就像雪片一样纷纷落下，覆盖着你，带来暖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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