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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捷
我要先列出这两位经济学泰斗的一些共同之处。两人都是少年出国，都是专攻财政学，都以研究美国财政问题而获得美国名牌大学博士学位，归国后又都任教于国内名牌大学，先后担任重要行政职务，在大学里教了一辈子书。两人又都熬过了文革，得享高龄，都被认为是北大教师的楷模，经济学研究的泰斗。这次北大出版社出版一套“先贤文库”，又把他
们两人归在了一起。
不过我还想列举一些两人的不同。马寅初张狂，陈岱孙收敛；马寅初无话不谈，陈岱孙不苟言笑；马寅初几年里做几百次演讲，听者入云，陈岱孙极少对工商界演讲；马寅初动笔甚快，常常有时评见诸于报端，后人汇编的全集有10多卷，还不算文革期间亲手烧毁的《农书》等著作。陈岱孙则是“讲义派”(这是清华传统)，极少有著作流传，除去被日本人炸毁的“财政学”手稿以外，留下的只有薄薄几册思想史讲义，当然都是多年来反复揣摩的心血结晶；马寅初有两个妻子，七个子女，膝下承欢，家庭美满。陈岱孙却终身未婚，据说40多岁在联大上课时，还让很多女生怦然心动。陈岱孙没有子女，于是他的好友周培源、冯友兰等的孩子都叫他“陈爸”。现在，市面上已经有三种不同版本的《马寅初传》，而陈岱孙的传记还一本也没有。
马寅初出道早，1915年就从哥伦比亚大学拿到博士回国了。他出身商家，深知将经济知识应用到实务中去的不易，所以马寅初治学最讲求一个“实”字。当时国内哪里知道什么经济学。严复的《原富》译得半文不白，甚不易懂；而大家对刚刚传进来的“货币”，“银行”，“公司”，“股票”，“金本位制”更是一头雾水。比马寅初早几年回来的哥大校友陈焕章竟然还在那里鼓吹孔教，从康有为的公羊学里发挥出一套“孔门理财学”。马寅初读的可是是堂堂正正的经济学，博士论文研究的是纽约的财政问题。他论文出来以后，《美国经济评论》等杂志专门发表了相关评论，影响不小。手握正宗西方经济学的马寅初一回国就风头十足，在各个领域普及经济学常识，一时间获得了“马首是瞻”的美誉。
陈岱孙要比马寅初年轻得多，但亦是少年得志。他祖父是光绪年间进士，出身颇不错，所以陈岱孙15岁入福州鹤龄中学，18岁进清华学堂，20岁毕业就获得庚款留美的机会。到了美国，陈岱孙在威斯康星州立大学跟着制度经济学创始三大家之一的康芒斯学制度经济学，然后又入哈佛大学跟卜洛克读博士学位。在哈佛这几年当然不好混。陈岱孙不大愿意像他师弟张培刚一样回忆求学经历，不过我们都晓得开创“不完全竞争理论”的张伯伦(亦是近年获得诺奖的弗农·史密斯的恩师)和70年代由于国际贸易理论获得诺奖的俄林都是陈岱孙的同班同学。陈岱孙回国以后从来不用英文写东西，所以在国外毫无影响，好在他的博士论文《麻省地方政府开支与人口密度的关系》已经被翻译成中文，收入《陈岱孙文集》中。坦率地说，这篇70多页的论文十分枯燥，不过后面附了100多页的图表数据，不能不让人佩服陈岱孙的耐心。
马寅初归国以后，主要致力于改变中国的现实状况，为中央政府的经济政策提供意见。所以他一边教书，一边兼职，一边教课，一边演说，一手写讲稿，一手写时评，先后担任了浙江兴业银行顾问、中国银行总司卷、中国经济学社社长等，后来又担任过浙江省政府委员、南京国民政府立法委员会财政经济委员会委员长等，跟中国现实经济始终保持着最密切的联系。
陈岱孙比他单纯得多。据陈岱孙说，他从欧洲回到国内，当时也怀着极大的抱负。他有一个早他几年毕业的哈佛师兄名叫朱忠道，当时正在国民党北伐军里做事，也想拉着他一起投身革命。可惜北伐很快失败了，接着又是宁汉分流，福建兵变，一桩接着一桩，彻底打消了陈岱孙从政的念头。风云际会，他27岁就有机会参与组织清华大学的经济系，并且很快成为了系主任，开始掌握中国经济学研究的导向。
马寅初多年来一直混迹于政坛，对财政货币的许多具体问题提出过建议。不过他有言在先，“一不当官，二不发财”，故而可以指东骂西，畅所欲言，有“大炮”的美名。所以他先是进国民党的监狱，在狱中度过六十华诞。而后又在年近八十的时候，为了外国那个反动的“马”，不得不发表声明，“明知寡不敌众，自当单身匹马，出来应战，直至战死为止，绝不向专以力压服不以理说服的那种批判者们投降。”
陈岱孙与马寅初表达爱国情感的方式完全不同。马寅初在美国没读过马克思，回国以后也从不讲授马克思。而据说陈岱孙在哈佛图书馆申请到的小屋子里读书时，书目里就有马克思的《资本论》。人到中年，陈岱孙见自己几次去欧洲搜集材料，精心撰写的财政学手稿被日本人飞机炸毁，人有些心灰意冷，转而去做经济思想史的研究了。其时尚在解放之前，西方经济学也并未遭受猛烈批判，可陈岱孙就自顾自地安心教起了经济思想史，再也不去跟着外国人做什么前沿研究了。解放以后，马寅初的小师弟赵乃抟，陈岱孙的小师弟巫宝三，阴差阳错都留在了北大。不能讲资产阶级庸俗经济学，于是他们也都纷纷钻研起了经济思想史，经济思想史成了惟一保留一点西学思想的学科。八十年代以后，随着经济环境的改善，真正的经济学也都是从经济思想史这个避难所里一点一点流出来了。
解放以后，清华的人文传统被彻底截断，北大一时成了中国经济学研究的中心，马寅初当了校长，陈岱孙做系主任。也许依靠数十年从不间断的“冷水澡锻炼法”，马寅初终于活过了一百岁，活着看到了自己被平反的那一天。陈岱孙的学生则述说过一个关于岱老去世的古怪故事。1997年，香港回归不到一月，陈岱孙就无疾而终。弥留之际，他对护士说，“这里是清华大学！”
(供稿：万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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