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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文忠
尝一脔而知鼎味，窥一毛而悟佛法，对于我来讲，实在是过于高妙玄远了。但是，如果说从一个人的毕生经历可以看出他所处时代的跌宕波折，我就会觉得亲切塌实得多了。这也正是我酷爱阅读真实可靠的传记类文字的原因，而且，我相信，和我有同好的人决不在少数。
最近看到的《启功口述历史》就是一本非常可喜的传记类书籍。就外在而言，开本阔朗，印刷讲究；收录的启功先生祖辈、师友以及启功先生本人的书画都十分精妙，一般的“图文并茂”是绝不能描摹的。若论内在，就更是精彩纷呈了。这应该是启功先生亲自就其传奇一生所做的最完备的叙述了，记录整理者一是追随先生近三十年的赵仁 教授，一是照顾先生晚年生活的内侄章景怀先生，记录之翔实可靠，自在意中。总之，这是一本内实外美、不可多得的好书。我是爱不释手，反复读了几遍的，这在近日的我，实在是不多见的。
赵仁 教授“后记”里说：“启先生的身份虽有他的特殊性，但他的人格魅力却可以代表中国很多知识分子的品格特征：正直、务实、宽容、谦逊、聪慧、睿智；富于同情心，知恩图报；富于责任感，忠于事业；富于爱心，会接受别人的爱，也会爱别人；充满感情色彩，能以性情之心去对待周围的一切；不乏理性色彩，能以达观的心态待人处世；有自知之明，能以谦和的态度看待自己的成绩。这些美德也能从他的回顾中流露出来，给人以启迪。”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无疑都会同意这段话的。
赵教授的另一段话更是精当：“启先生一生的经历并不是一个‘个体’的经历，它折射了现当代很多历史的痕迹；如果推及他的家族，还能再现晚清以至近代史的很多片段，他的一生本身就是一部很好的历史教材。”
我非常认同这段话，因为我在《启功先生口述历史》里感悟到了活泼泼的历史。这种感悟仿佛给历史贯注了生命，使得历史活生生地动了起来。我必须说，若要论阅读的快乐，这是至妙佳境了。我在这里，姑举几例。
启功先生是雍正皇帝的九代孙。八世祖就是乾隆皇帝弘历的弟弟，后封和亲王的弘昼。弘昼在《清史稿》有传，说他“少骄抗”、“性复侈奢”、“好言丧礼”、“尝手订丧仪，坐庭际，使家人祭奠哀泣，岸然饮啖以为乐”。举止很是奇怪，与常人迥异。启功先生不仅很客观地以自己在家族里的所闻证实了这些记载，还揭示了文字记载有意抹杀或回避的真实历史。原来按照清制，某后妃生了孩子，必须交给另外的后妃抚养，也就是说，生母不得抚养亲生的儿子。这本是防范母子关系过于亲密以至有所图谋，甚至觊觎皇位的皇家措施。弘昼恰恰是乾隆的生母抚养大的。乾隆即位，生母自然尊为皇太后，而这位皇太后对弘昼的感情却远远超过了对自己亲生儿子的感情，处处偏袒自己养育大的和亲王弘昼。弘昼仗着太后的宠爱，再加上他和乾隆出生又仅差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一个时辰，于是骄横异常。清朝太后地位极高，甚至有废立之权。这就更使得太后、乾隆、和亲王弘昼三人之间的关系变得匪夷所思的错综复杂了。太后以天下养，乾隆表面上对自己的生母极其孝顺，当然也只有对太后宠爱的弟弟曲与优容，其实内心怨恨极深，处处防范自己的母亲和弟弟，害怕这两人有接近而可图谋自己的机会，所以无论到哪里，即使是打猎习武时也要将太后带在身边。清史记载乾隆纯孝，成功地瞒住了很多的历史学家。自然，这是瞒不了和亲王的后代启功先生的。因为，这段皇家事毕竟也曾经是他的家事啊。
嘉庆皇帝只不过是乾隆的第十五子，从他即位后的所作所为来看，除了扳倒和-还略显勇于决断，此外好像也乏善可陈。雄才大略的乾隆怎么就选择了他作为继承人呢？这也是萦绕在不少历史学家心里的一个疑问。由于了无证据，解决这个疑问真可谓是茫无头绪。启功先生告诉我们，嘉庆的生母是乾隆三下江南带回的江南曲艺艺人，很受乾隆的宠爱。这自然就会引起后宫风波。更何况，她还诞育了皇子，自己又是汉人，嘉庆的生母最终成了后宫政治的牺牲品，被皇后毒毙。乾隆后来废掉皇后，再也不立正宫，加倍爱待自己心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由于这段外人无由得知的因缘，皇位才落到了嘉庆的头上。我们知道，孙殿英盗掘清陵，乾隆爱妃是不能放过的，在脱下她的鞋子找宝时，发现是小脚。须知，满族女子是不缠脚的。因此，嘉庆生母是汉人应该是没有问题的历史事实。
光绪皇帝究竟是否被慈禧毒杀，更是中国近代史上的一大公案，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我个人以为，启功先生提供的说法具有极其重要的价值。启功先生的曾祖溥良历任要职，在慈禧和光绪先后驾崩之际，正在礼部尚书任上，日夜守候在慈禧所住的乐寿堂外。请看启功先生叙述的：“就在宣布西太后临死前，我曾祖父看见一个太监端着一个盖碗从乐寿堂出来，处于职责，就问这个太监端的是什么，太监答道：‘是老佛爷赏给万岁爷的塌喇’。‘塌喇’在满语中是酸奶的意思。——但是光绪被软禁在中南海的瀛台，之前也从没听说他有什么急症大病——但送后不久，就由隆裕皇后的太监小德张向太医院正堂宣布光绪皇帝驾崩了。”这个千古疑案，当然不可能有什么真实的记载。“但光绪帝在死之前，西太后曾亲赐他一碗‘塌喇’，确是我曾祖亲见亲问过的。这显然是一碗毒药。”
作为历史学家，面对绝对不可能有真实史料的情况，如果连这样的材料都不采信，而是一味地以“慎重阙疑”来掩盖束手无策的窘态，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世人喜言历史的“本质”和“现象”，我则不敢赞一词：“本质”大概是只有黑格尔那样的旷世哲人才能领悟的，就算可信吧，却实在不可爱；至于“现象”，恐怕是时下流行的那些清宫剧的导演编剧所喜闻乐见的，就算可爱吧，却实在不可信。《启功口述历史》告诉我们的，正是可信而复可爱的历史的“实相”。别人怎么样，我不知道。我自己，非常的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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