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新伟
茂吕美耶写的《江户日本》，轻快，诙谐，有趣，有见地，图文并茂，非常爽口——爽口与可口的区别就在这里：《江户日本》是巴不得一口气把它读完，而The Great Gatsby则是恨不能在每个段落上留连个三五天。也曾去过茂吕美耶的网页“日本文化物语”，网上的仓促行事总比不得翻书深读；尤其是这个精通汉语的作者乃是有针对性的介绍日本文化
，就像吴念真在序言里名为的“桥梁角色”，容易被人认作掉书袋的家伙。
茂吕美耶却有魅力，即使你有此种偏见，也能迅速折服你——
“说到‘剖’，关西人是老老实实从腹部剖鳗鱼，江户人却龟毛得很，硬是要从背部剖。江户是武士都市，从腹部剖，似乎会亵渎武士的切腹行为，商家只好从背部剖。只是，这种行为，对鳗鱼来说，不也是一种‘卑鄙’的做法？或许‘鳗’家也想死得光明磊落呢”。
这是写江户美食的《山芋与大黑》一篇。这篇写到在日本做鳗鱼烧烤师傅，“剖三年，串八年，烤一生”，对此，茂吕美耶女士边写边说：“阿弥陀佛，还好我志不在烤鳗鱼，否则，剖三年、串八年、烤一生，那我休想嫁人了。”
茂吕美耶的文字有股浮世绘时代的娱乐气息。日本的平安朝、镰仓时代、安土桃时代，其实都没有德川幕府开创的江户时代之丰富、之广大、之世俗、之享乐，且集之大成。像关于江户时代的武士电影，其实已经没有了战国时代那般开阔激昂，但是我还是喜欢那些让庶民的故事甚至是身影占据了大部分空间的电影，因为里面有世相——大事已定，还是倾听一下我们小人物的故事吧！江户时代往往给我这样的感觉。政治上的平稳大大释放了平民艺术，浮世绘即大兴于江户时代，这种原本只是“海报”性质的东西，却颠覆了所谓高雅所谓贵族的艺术。我至今都没有看到最想看的、也是跟江户时代浮世绘有关的一部电影《写乐的世界》。并没有特别的缘故，我只是觉得所有看过写乐作品的人都该记得他，他的浮世绘人物大半是演员，一例小小的桃核眼睛，单是这双充满精神、充满好奇的眼睛，就鬼马有趣，好酷——至少，我每次看到，心里都大乐，开心得不行，心想：“这人怎么能这样啊”？
写乐除了这样还能哪样？据茂吕美耶写到，东洲斋写乐在1794年5月以28张大开本的演员大头画像登场，到次年一月，共有140多张作品，作品大销，作者匿迹，直到现在，日本人都没有考证出这位写乐究竟是何许人也——来历不明，然后不知所终，画酷，人更酷。我真是喜欢死了这样的失踪者，他们喜欢以遁于人世的方式和世界捉迷藏，而其中更多的，后世甚至失去了和他们捉迷藏的线索——那些无名作者，并不是每个都能留下作品来。
被后世发掘出来的失踪者，其实才是真正的时代精英，不同的，是他们自我掩埋在时代的废墟里，其实却在任何时代自由溜达。
写乐是艺术史上的传奇，但是他更应该被看作是江户时代的庶民剧，和他的画他的名字一样，充满了喜乐色彩。这是江户时代众多“江户仔”的故事之一(《江户仔的气质》)。说到江户人的谋生，因为江户火灾不断，不出10年就会大火一次，于是江户城里最有前途、最稳固亦是最风光的职业，乃是木匠和泥瓦匠，还说，即使没有一技之长，也不会饿死——
“没有技能也不用紧张，只要身体健康，双臂有力，能够挑起一把叫卖担子便行了。身强力壮的可以叫卖蔬菜、鲜鱼、木炭、油、盐、豆腐、刀刃、金鱼，甚至是租书；先天不足又后天失调的人，也可以叫卖鸡毛(用在毽子板上)、诗笺或色纸(七夕节用)、浮世绘(号外新闻)等。万一穷得连担子也买不起，那就准备一支锥子，于清晨或傍晚沿街叫喊着：‘吹火竹筒穿——洞——！’一定会有女人家叫你去帮她生火。总之，只要肯干活，就不怕饿死”。
对于读汉字的人来讲，茂吕美耶给了一个喧闹世俗的浮世绘，借此一窥日本文化艺术的堂奥。而对于日本人来讲，会不会这本书里有一个逝去的时代呢？这里不全是武功、梦想与荣耀，而只是确确实实的生活，辛苦劳作(商人的兴起)；悲哀万状(武士的彻底没落)；并不为艺术的艺术生活(浮世绘大师、艺伎)，和艺术生活(茶道与园艺)，以及尾随而来的更大更具有破坏性质的时代扩建……不是茂吕美耶所言，而是我一直相信，艺术大部分是过去式的——这里，我宁愿冒险混淆一下艺术与考古学的区别。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