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黑氏后学,两派人马“左右佩剑,各主一偏”,其实都背离了黑格尔以国家法学建构公民身份的政治理想
□ 王焱/文
今年是国际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0周年。俄罗斯为此举行了隆重的庆祝盛典。为世界瞩
目的是,德国总理首次应邀出席了这一典礼。这倒让人禁不住想起当年苏德战争炮火正酣时的一段往事。
1941年10月,希特勒挟180万大军、1700辆坦克和1390架飞机,从地上和空中向前苏联发动了闪电战。1942年末,两国军队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展开了一场空前惨烈的殊死大战。有位学者当时却指出,这是黑格尔左派与右派之间的战争。战场上的杀戮在此转换成了一个哲学事件。
黑格尔作为19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以其恢弘的气魄,惊人的思辨能力,构建了一个森罗万象的庞大形上学体系。他的哲学从宗教出发,而归宿于政治世界。身处急剧动荡的时代;老黑格尔既亲身经受了法国大革命与启蒙主义的洗礼,又是普鲁士官方的第一哲学家。激进与保守,理性与浪漫,困惑与矛盾,在他的哲学中都有充分的体现。有感于当时德国的萎靡不振,他讴歌强权国家的伟大,向世人宣示“权力的真理”;而放眼“骑在马背上的世界精神”凯歌行进,他又珍惜个体前所未有的平等与自由。对于政治社会的种种冲突,黑格尔都力图从哲学上加以调和,政治上则依违于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之间。他不满康德的二元论,运用“辩证法”的法宝,将一系列两歧性观念加以调和,从而使他的哲学充满了内在的紧张,具备了某种吊诡的特性。
还在黑格尔在世时,即以他为中心形成了一大学派。大师一旦弃世,众多门生后学各自据其一体,分裂为两个相互对立的营垒。在青年黑格尔左派看来,大师已经将世界解释完了,留给后学的惟余改造世界一事。他们高扬辩证法理论,把黑格尔抽象的观念推演转换为现实的历史演进,实现了从哲学到社会学的大跨越。这一派后来传入并支配了俄国。激进的革命家们“宣布历史——以及其余一切事物——有其铁律与牢固无情的法则。反抗这些铁律,或者抗议它们似乎引起的残酷与不公,是无聊且无益之事”(巴枯宁语)。黑格尔右派则继承了大师保守的方面,沦为德国思想界反动的一翼。他们鼓吹强权国家,宣扬德意志民族独得天命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后来则沦为德国法西斯主义的思想仆从。
从影响世界之大着眼,一手托两家的黑格尔,可谓达于古今哲学家的巅峰。生前曾有预感的他,曾说:“一个党派只有自身分裂为两派时,才能证实自己是胜利者。”
但要说这些左右后学之间完全对立,也不尽然。他们也分享某些共同的目标、价值与手段。两派都施行计划经济,看好极权体制,都主张警察国家,都追求霸权的无限扩张。前者有大清洗和古拉格;后者则有大屠杀与集中营。有人因此认为,20世纪给人类带来巨大灾难的两种极权意识形态,皆由黑格尔所发轫。比如哲学家波普就认为:极左派与极右派的政治哲学都“建立在黑格尔的基础上;左派用阶级战争取代黑格尔历史主义框架中的民族战争,右派则用种族战争取代了民族战争。”
伯林则指出,两派对于黑格尔的执迷,盖出自人类对于业已失落了的神秘的整体和“大全”的把握这类“无可救药的形上学欲求”,结果最终导致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残酷战争。检点这场黑格尔哲学内部讨论的后果,苏联为此付出了2000万人死亡的高昂代价,德国则向形而上学的祭坛上奉献了600万人的牺牲。战后,作为西方文明腹心的欧洲,满目疮痍,成了一片瓦砾和废墟。这似乎验证了诗人海涅所说的话,千万不要小看了那些书斋里惨淡经营思想的哲学家们,有一天这些思想从象牙塔中溜将出来,将会把整个世界都卷入浩劫。
作为黑氏后学,两派人马“左右佩剑,各主一偏”,其实都背离了黑格尔以国家法学建构公民身份的政治理想。老黑格尔在弥留之际就抱怨过,他虽然名满天下,却只有一个人理解他的哲学;紧接着又说,其实就连这个人“也没有搞懂”。由此衍生的政治实践的走火入魔,当然不能向哲学家问责。
世界历史才是最终的审判台。古往今来的君王僭主,平地掀翻世界,只手颠倒乾坤,自以为立下不世之功业,可在老黑格尔看来,却统统不过是“绝对精神”用以实现自身目的之工具而已。这就是“理性的狡狯”。一世之雄斯大林,以战场上的胜利赢得了哲学上胜出,可在黑格尔专家科耶夫的眼中,这却意味着世界正在走向“普遍同质化的国家”。觇之于战后60年的历史进程,揆诸俄德两国的政治现状,是耶,非耶?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政治学所副研究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