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尔山
《美丽心灵》中译本再版前,编辑问有没有什么地方要做修改,让我尽快答复。不巧我在出差,只能说大概没有。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关于这本书的一个误解就要得到澄清。
这得从第一次见到传记主人公小约翰·F·纳什说起。5月下旬,纳什应邀出席“2005诺贝尔奖获得者北京论坛”。他的演讲排在第一天上午,题目是《理想货币与渐近理想货币》,我父亲作为中山大学岭南学院经济学教授,将会担任主持人。因为这个关系,我得以跟在父亲后面,按照事先的约定,在演讲前一天按响了纳什夫妇所在酒店房间的门铃。
客厅很大很宽敞,巨大的玻璃窗透进来很好的阳光。我们坐在中间一圈沙发上,听纳什夫人讲他们对《美丽心灵》这部传记的看法:原来,传记作者西尔维娅·娜萨曾经答应在付印之前给他们看文稿,可是时间一推再推。而且,虽然纳什夫妇仔细看完文稿,提出非常具体的意见,她却没有理会,还是照原样付印。
其实他们三人早就认识,纳什夫人说,因此,无论作为朋友还是传记主人公与传记作者的关系,娜萨都应该考虑他们的感受,尊重他们的意见,但她没有这么做,不仅没有在开始这个项目之前跟他们商量,也没有在采访过程与他们接触,直到传记出版。为这事,纳什夫人说,虽然他们三人现在也还保持友好关系,也还会打电话,却就是不能谈到这本书。
“可我记得你们还是出席了奥斯卡颁奖典礼,看《美丽心灵》获奖。”父亲提出他的疑惑。
“电影不一样,”纳什夫人说,“他们从剧本创作阶段就跟我们保持联系,我们看过剧本。”
“并且表示同意?”
“是的,我们觉得OK。”纳什夫人说。至于为什么电影公司可以做得比传记作家更细致,纳什夫人解释说,这是因为美国有相关的法规,简单说就是电影跟文字不同,电影必须征得剧本主人公的同意,而文字就没有这个要求。“所以报纸上写什么都可以,不能全信。”
——听到这里难免有点发窘,没好意思说自己也在报社工作,并且一度以为,在侵犯他们的隐私方面,电影比传记走得更远。原来,竟是一场误会。
天才赤子心
虽然纳什夫妇对报纸没有太好的印象,但这天我们带去的一张报纸还是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是我父亲写的一篇游记,后来用《普林斯顿之光》为标题,发表在4月25日的这个版面。当时配了纳什的一张照片,虽然很小,却很醒目。纳什夫人一眼就认出来,很喜欢,说摄影师拍到纳什“很可爱”的一面。我许诺帮忙找到电子文件,给她发过去。
回来跟摄影师联系,才知道这是2002年8月纳什在青岛的留影,当时他第一次访问中国,而电影版《美丽心灵》的热潮还没退却,因此他的到访很是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热潮,许多报刊都派记者采访。
只是这些报道似乎没能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美丽心灵》后面的约翰·纳什,以至于今年5月在北京看见他,许多人,包括一些记者,仍会对他的一些举止感到意外,当作新的值得报道的内容。
比如纳什在一场宴会发现同桌的还有联想公司一位副总裁,就问对方关于联想收购IBM个人电脑业务的情况。对方可能没想到他会提这个问题,有点措手不及,终究没有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又比如,他跟另一位诺奖得主前往北京一所大学演讲,他先讲,讲完以后也没有走神,而是用心聆听对方演讲,并在问答环节第一个举手提问。对方经过短暂思考,承认暂时无法回答。“这给在场师生留下深刻印象”,一位记者写道。
另一位记者这样评论上述现象:他们大概忘了他有一个敏锐的头脑。对此,相信每一个有机会跟纳什交谈的人都会表示同意。
纳什给人的一个突出印象是富有好奇心。比如他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提到,昨天有人告诉他,上海话是另一种方言,跟普通话不一样,他想知道究竟有什么不同。我们说区别还是相当明显的,其实中国还有其他方言,比如广州话,也跟普通话、上海话不一样。因为父亲提到酒店的电视节目包括一个广州话频道,纳什就换到面向电视的沙发,开始用遥控器进行搜索,还一边问我们这是不是广州话,这个怎么样——这个场景出乎我们意料,以至于我们只顾看他搜索电视频道,一个一个帮忙核对,却没想到我们都会说广州话,可以直接用这种语言对话,哪里还要费劲寻找?
这还不是我第一次见识纳什的如同孩子一般活跃的好奇心。早在打电话约定见面的时候,他就说他们打算参观北京人博物馆。我问这是谁的主意,因为这不在一般推荐的北京线路上。他说是他自己要求的,他很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
听起来他是那么兴致勃勃,以至于我在电话线另一边暗自庆幸还好刚才说的不是“谁想出这么一个怪主意”。
美丽心灵
不过,对于自己不打算多说的话题,纳什的回答就非常简洁,叫人没法追究。比如在“2005诺贝尔奖获得者北京论坛”的提问环节,电视台主持人问他,获得诺奖都有什么条件,中国人怎样才能获得这个奖,他就说这与演讲题目无关,建议把时间留给下一个问题,博得台下其他诺奖得主一片掌声。
又比如,当我问他,在中国是不是有很多人问他博弈论的问题,他对“博弈”这个术语成为流行词汇有什么看法,他似乎稍稍迟疑,很谨慎地说确实存在这样一种兴趣……“不过很奇怪,”他马上转向另一个话题,“经常有人上来跟我说他们看过‘A Beautiful Heart’,为什么?”我赶紧解释这是翻译上的误会,中译本翻译为《美丽心灵》,虽然英文说的是“美丽头脑”。
当然,“美丽心灵”用在纳什身上也一样合适。我父亲因为跟演讲嘉宾住在同一个酒店,早上在同一个餐厅吃饭,就有这样的体会:每天早上纳什只要看见他,都会特意过来打招呼。有一次还说其他学者包括蒙代尔都在另一边,问他有没有兴趣一起过去。
纳什对外行同样非常耐心,这在我试图问他一个表达起来有点复杂的问题的时候显得更加突出。我的问题是:博弈论的前提是人都是理性的,可是什么才算理性,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不同的内涵?比如我父亲就觉得他选择主持翻译《美丽心灵》在外人看来可能不是特别理性,因为他这么做不是为了稿费,而是因为喜欢这个题材;又比如一位企业家就说那是因为人人都有自己的优先考虑(priorities),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的优先考虑也有变化,所以不能说团体投资者就比个人投资者理性,只不过团体投资者可能更加倾向关注赚钱这个目标而已。
纳什坐在咖啡厅里认真听我说完,想了想,还是按照习惯,不慌不忙地从上衣口袋掏出几枝不同颜色的笔,挑了一枝绿色的圆珠笔,一边写一边解释:其实你说的优先考虑,在博弈论里称为“效用”(utilities),它并不简单地都表现为金钱数量,因此通常所说的一个参与者的“优先考虑”,可以通过效用方式体现在他的可能预期当中,也可以说是博弈的可能的不同结果。不过,他还说,博弈论并不能完美地解释个人行为,可能更适用于解释团体行为,比如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团体,他们做的选择可能比个人或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团体更符合“理性”的定义。至于过去二三十年兴起的实验经济学,以及他们开始质疑博弈论关于“人都是理性的”这个前提假设,纳什的回应同样简洁:实验结果取决于实验当时的各种因素,包括时间、地点乃至决策者的教育程度,实验是不能脱离这些具体条件进行分析的。
换句话说,针对人的行为的实验不容易得出具有一般意义的结果。这是常识,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被问到从博弈角度如何看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这些对社会制度转型和演化的影响,纳什会说他没有能力回答。
无论在咖啡厅还是在演讲台,这样的问答叫人很难想起纳什是位78岁的前辈学者,因为他不仅思路清晰,而且没有倚老卖老,把你当成小孩,随便打发。
同样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纳什的细致观察力。有一次,他问我是不是还有一个牌子的拼写很像“联想”,看我听不明白,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笔来,先写下“联想”的外文名字Lenovo,看看我,我点头,说就是这样,我知道。他就继续一边写,一边问是不是还有一个类似Ienovo的东西,看上去很像Lenovo,但是第一个字母不太一样。我说没听说,问他在哪里看见,他说是在外面的广告牌上。我非常肯定地说没有,没有跟“联想”的拼写那么接近的另外一个牌子。
直到离开北京那天,进入机场高速路,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从车窗外面飞驰而过,我才意识到纳什在说什么:原来“联想”的外文商标是用小写拼写的,也就是lenovo,看上去确实很像Ienovo,只是我虽然看过无数次,却从没留意到他们选择小写拼写这个细节。
另一件需要花一点时间才算开始有所领悟的事,就是纳什正在思考的一个问题。当时他选出一枝铅笔,一边写一边这样描述:多人博弈如果存在时差,假设现在有甲、乙、丙三位参与者,甲和乙相距5光周(光周,指光需要一周时间才能穿越的距离),乙和丙相距7光周,甲和丙又相距4光周,构成一个三角形;又假设甲首先同时向乙和丙发送信息,乙收到并开始回复,可是丙还没收到,也不会回复,甲怎么判断自己下一步应该怎么做,这个博弈如何进行下去?
“这是谁想出来的?”我问,潜台词是在人类尚未确认存在外星生命的时候,什么人就已经开始琢磨太空背景下进行的博弈?
“我想出来的。”纳什说,还是那么平静。
“什么时候?”
“大概9或10年前吧。”
“你怎么会想到这种情况?”我说,没有掩饰自己的惊讶。
“这是很自然的呀。”纳什说,同样没有掩饰他的惊讶,睁大眼睛看着我。
——换个角度看,纳什正在研究的这个问题其实也很实在,可以用来描述一个跟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情况,即人的悟性各有不同,面对同一件事,有的人很快领悟,有的人要多花一些时间才能明白。纳什就属于首先明白过来的天才,并且更早意识到:要跟悟性不同的人打交道,一个关键就是时间,就是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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