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静/文
一
陈逸飞去世了。
我第一反应是不可能。
张国荣会,梅艳芳会,他怎么会?
他做人那么圆融通泰?活得那么有兴头?做画,衣服,杂志,经商,当评委,做公益广告,样样精细,场面繁荣。我采访时去过的那些小村镇的饭馆包间里?统统张贴他的仕女图。
前两天还看他为新电影宣传,说女主角“带只小耳环都是真的金子。”——大概用来形容奢华。
有点好笑,但觉得很像他。
我们这样的一个时代?怎能没有他?好像一场大宴,没有他这样爱张罗的人,有面子的嘉宾,怎么可以?
但是居然暴病。
二
五年前我在湖南卫视时曾访问他,二十分钟的节目,他替我们设计采访场地——幼年去过的教堂,画室,还有他那时刚做完的世纪大道的东方之光的视觉艺术。
熟极而流。
去教堂路上?我记得是车有点问题,临时堵在那里,他倒一点不悦也没有?还要顾及和车内人聊天?说王家卫?白先勇?说想拍张爱玲的《沉香屑·第二炉香》。
交警过来,向车里望一望。
“陈先生”,很客气地叫一声,走了。
他在上海的声名已至于斯。
他童年时的教堂好像是在四川路,我们开门进去,看教堂的是位姓高的老先生。对他很亲近的样子。
坐在长椅上他说彩绘玻璃里下午的光线,管风琴,尤其童年跟母亲的往事,是对他的人生决定性的一部分。
有人批评他画《夜宴》那些画,情调甜艳,轻飘飘,一点力气没有。但他真是一心喜爱那种女性的,继承自母亲的甜蜜的感伤。
所以拿凡高来要求他是可笑的?他并不认为自己是画家?他只是碰巧先遇到了画而已。他喜爱的只是美?或是说情调。
所以事情越做越多,像声光色影的盛宴,来来去去都是好看的男女。他真心喜欢这个?说在街上看到有女孩子穿着他设计的衣服,他会一路跟着看,喜孜孜。后来拍《海上旧梦》,整部电影,都是一个画家跟随一个女子,像他的自画像。
在艺术界也很有人看不惯,说他不过卖卖旧上海的符号,但我现在做记者,走到哪儿都是粗恶不堪的马赛克,看得伤心,觉得有一点点美总是好的,没有内容也没关系。
能发掘周庄,能画双桥,能设计出些好看的衣服?用自己的钱去拍一部电影,这总比没有人做好。
总有些事情是要人来做的,他去了,也就搁下了,这是让人从心里惋惜的。
三
是哪次看有人访问他?“如果去人家做客,看到面条里的头发会怎样?”
“一定当没看见?要给人面子。”他老老实实地说。
他跟姜文交恶,忍不住说点激烈的话,也还说要给大家“留面子。”
当年在教堂采访完他随手放数百块人民币在慈善箱里,看看我,解释性地说每次如此。
有人看了要笑?觉得老派人的做作——但是人情,也不过就是这么一点点东西。有比没有好,何况是现时代的文艺界,富贵气逼人?更少见不骄横的眉眼。连娱记都尊敬他,说他推采访时会柔声说“对不起”。
那天在世纪大道?拍完片我们收东西的时候,他站在一旁,有个乡下妇人问保安路,保安颇不耐烦。
他走过去一边用上海话给她指路,一边教训那个保安:“要客气晓得?职业是职业,任何职业,礼貌是要的。”
那保安不认得他,但就老老实实站在一边,听着。
说真的,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
四
古代也有陈逸飞这样?画伶人乐工的名画?叫韩熙载夜宴图。
画者让人感动处是打破传统三维空间,一副手卷里?画的是同一群人?却是不同的时空?依次是“听乐”、“观舞”、“休息”、“清吹”?最后一幕叫《宴散》。
看了格外有种无常之感?生前事?身后名?谁都不能左右。
但陈逸飞当年说自己一生做事?只问三个问题?第一,你喜欢吗?第二,有没有条件做?第三 对社会有没有益处?
想来他在故去时,内心应当是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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