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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报记者 陈墨
又是俄罗斯，又是中国货
“在俄罗斯做生意，跟赌博没什么区别。”一位温州商人说，“要想赚100万，你就得准备100万来赔。”
2005年3月12日，部分在俄罗斯萨达沃特市场做生意的中国温州鞋商，又一次为他们的“赌博”行为付出了代价：
与13个月前在俄罗斯艾米拉贸易市场发生的场景如出一辙，俄警察在没有正当手续的情况下，近乎粗暴地将中国货拉走。有最新报道说，中国商人在萨达沃特市场被拉走的货值超过1亿元人民币。不同的是，执行艾米拉市场行动的是俄罗斯内务部警察；而在萨达沃特拉货的则是俄罗斯税务警察。
据悉，从1998年秋至今，俄警方以缺少报关单证为由，已查抄华商货物达上百次，仅2000年－2001年两年间，就给在俄华商造成上亿美元的经济损失。
俄罗斯对中国货的压制和打击还不限于此。
从2004年4月20日开始，俄海关主管部门除在各口岸限制中国商品入关外，还对所有从中国进口的日用消费品包括鞋、帽、雨伞、玩具等采取大幅度提高进口关税等措施。从而使有权办理中国商品入关的俄罗斯海关数量大幅度减少，中国货在海关大量积压，进入俄罗斯市场成本大大提高，俄市场上的中国商品价格普遍上涨50％，因而竞争力下降，市场份额将大大缩小。
“正当的海关渠道越来越难走，灰色通道风险越来越大。在俄罗斯的噩梦不知什么时候结束！”一位中国商人说。
伴随着中国商品在俄罗斯噩运的是中俄双边贸易的高速增长。
据中国海关统计，2003年中俄双边贸易总额为157．6亿美元，同比增长32．1％。其中，中国对俄罗斯出口60．3亿美元。2004年中俄双边贸易总额为212．3亿美元，比2003年同期增长34．7％，其中中方出口为91亿美元，同比增长51％；中方进口为121．29亿美元，同比增长24．7％。
两年两大步，以及中俄双方对于2010年双边贸易额达到600—800亿美元的美好预期，带给俄罗斯政府的并不只是喜悦。
在中国出口俄罗斯的商品中，服装、鞋帽等轻工业制品占了主要部分。而轻工业也恰恰是俄罗斯本国最薄弱和政府急于扶持、振兴的部门。
中国社会科学院俄罗斯研究所经济研究室主任李建民，在接受中国经济时报记者采访时介绍，俄罗斯的轻工业由纺织业、制衣业、皮革和制鞋业三大部门组成，按产值划分，分别占48％、30％和22％。从1991年底俄罗斯向市场经济转轨以来，轻工业是所有工业部门中生产下降幅度最大的部门。1998年俄罗斯金融危机之后，在整体经济连续五年较快增长的背景下，轻工业仍然增长乏力。2002年—2003年期间甚至出现负增长，全行业约有50％的企业亏损。轻工业在俄罗斯工业产值中的比重已从1990年的11．9％下降到目前的1．5％。
李建民说，俄罗斯轻工业落后是多种因素造成的。经济转轨初期，为改变市场商品短缺状况，俄罗斯曾一度对进口完全放开。1992年上半年以前，由于不征收进口关税，外国商品像潮水一样大量涌入，严重打击了民族工业，冲垮了国内消费品市场，其国产的轻工产品则被外国商品挤出国际国内市场。目前在俄罗斯国内市场上，国产轻工业产品的市场占有率只有20％。
普京执政后，提出了强国富民、全面振兴俄罗斯的目标和完善市场经济体制的任务，计划使俄经济在2001年—2010年翻一番，其中，国产商品的市场占有率也要翻一番。为此，俄罗斯必须改变以往的经济发展和增长模式，调整经济结构。
为扶持和发展国内轻工业，2004年1月，俄政府批准了《发展轻工业基本方向》和《实现基本方向的首要措施》，明确提出保护和发展民族工业，加强进口调控的战略和措施。
连合法进口的商品都将受到更加严格的调控，非法生产和进口的商品自然更不用说。
据悉，目前俄罗斯从国外进口的商品中，合法进口的仅为30％，其他则为绕过海关进入的，或是“倒爷”倒卖，或是走私。这些商品既不交纳关税，也不上缴其他税，使得俄罗斯国内的商品生产者很难与其竞争。
俄罗斯《发展轻工业基本方向》和《实现基本方向的首要措施》中明确提出，要逐步取缔轻工业品的非法进口和地下生产。
由此，俄最近已成立了由俄罗斯工业部、内务部、联邦安全委员会、经济发展与贸易部、海关、税务部等部门联合组成的跨部门工作组，制定了反非法输入轻工业品和反未经核准贸易活动的措施。
当不懂俄罗斯语言，不了解俄罗斯政策、法律及市场环境的中国商人们，正越来越依赖于他们惯常的渠道对俄罗斯出口时，他们也渐渐感觉到，一条绳索正悄悄套上了自己的脖子，而且越勒越紧。
所谓“惯常的渠道”就是“灰色清关”。
灰色清关：无奈的选择
在懂行的人眼里，北京“雅宝路市场”与“国际倒爷”、“灰色清关”等词关系密切，不可分割。
1990年代以来，北京雅宝路市场逐渐成为中俄贸易最大的集散地。绝大多数销往俄罗斯的中国商品，都要经过雅宝路市场的货运公司运出去。
该市场某货运公司业务员对记者说，中俄贸易一直主要走的是“非正规贸易”，就是所谓的“包机包税”，在俄罗斯，则被称为“灰色清关”。
具体操作方式是：中国企业或商人通过货代公司统一报关、商检，办理退税手续，将货物交给俄罗斯包机空运公司的代理人，并按空运公司的规定交纳包括运费、关税和其他杂费在内的一揽子费用，等货物运到目的地后，由空运公司通知收货人到指定地点提取货物。其间货主自己不用和海关打任何交道，“清关公司”就会把所有俄罗斯海关报关手续办好。
李建民介绍说，中俄之间的“包机包税”业务始于1994年，近年来已经形成相当规模。“包机包税”主要发生在俄罗斯的进口领域，进口商品主要为日用品和服装。与俄罗斯进行“包机包税”贸易的国家除中国外，还有意大利、韩国、土耳其、希腊、越南、东南亚国家以及俄罗斯本国从事服装和日用品贸易的商人。
据俄罗斯有关部门统计，通过“包机包税”这种“非组织贸易”形式输入俄罗斯的商品每年都在100亿美元以上，其中来自中国的货物占1／3。中国出口俄罗斯的大类商品如皮夹克90％以上是通过“包机包税”运输的。
“包机包税”或“灰色清关”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方式。
李建民说，“包机包税”的实质，是以避税为目的的，由中国出口商、俄罗斯清关公司、俄罗斯海关等多个环节联手进行的公开的半走私行为，实际上是一种违背国际贸易惯例的做法，目前仍处于经济转型期的俄罗斯是世界上惟一在国际贸易中默许“包税制”的国家。
在这种方式下，俄罗斯的关税大量流失。据俄罗斯海关统计，2003年，俄进口中国商品总值34亿美元，而中国海关统计结果显示，同年出口到俄罗斯的商品总值约60亿美元，二者相差26亿美元（中方认为缺口为22．1亿美元）。俄罗斯海关认为，出现统计缺口的主要原因是进口商低报商品价格，以逃避进口关税。
与此同时，中方货主也承受着巨大风险：虽然发货人向空运公司交纳的一揽子费用里面已经包括货物的进口关税，但是空运公司是将整个飞机的货物作为一体向海关报关并交纳关税的，收货人就其收到的每一批特定的货物无法从海关或者空运公司得到进口报关文件和缴税单据。因此，当俄税务和海关执法人员上门检查时，货主由于无法提供任何凭证，于是货物就成了“走私货”，不是被没收，就是被查封，“一查一个准”。
商务部研究院跨国经营研究部主任邢厚媛对中国经济时报记者说，中国企业走“灰色清关”通道，并不比走正规海关渠道的成本低。
但中国商人们在相当程度上，只能选择“灰色清关”。
一方面，中国绝大多数商人既不通俄语，也无俄方的背景关系；再就是“正规渠道”根本走不通。
据知情人称，在莫斯科有一批私人开设的清关公司，中国的货物进去全由这些公司垄断，根本没有“正规渠道”，就连俄国人从中国进货也要照这个“规矩”办事。
而莫斯科温州同乡会副会长叶全联说，服装和鞋的销售季节性很强，如果通过正常的报关程序，需要半年以上才能过关，而且当地海关还故意刁难中国商品入境。
另有报道称，中国货物通过清关公司进入俄罗斯所需的费用实际上比从正规报关渠道高一倍，但由于它办理业务效率高，多数中国商人还是选择清关公司。
“从事这种行为的是清关公司，但承担这种行为恶果的却是货主。”李建民这样概括“灰色清关”的特点。
据李建民介绍，中俄双方对“包机包税”带来的好处及存在的问题都非常清楚，两国政府高层已经多次讨论过这一问题。2003年9月，中俄两国总理第八次定期会晤期间，双方商定要集中力量，规范非正规贸易，尽快启动中俄规范贸易秩序联合工作组。目前，中方已经成立了由商务部副部长为组长、由各个部门有关副司长为成员的高级别的工作组随时准备赴俄进行磋商。俄方则由于前一段时间政府改组，没有对应机构接待，使磋商拖延下来。
她说，解决“包机包税”或“灰色清关”问题的关键在俄罗斯国内。出于各种利益需要，俄方不会马上彻底取缔这种贸易形式。但从长远发展看，俄罗斯整顿和治理“灰色清关”等非组织贸易已是大势所趋，俄国内相关法规正在陆续出台。
从2004年1月1日起生效的俄罗斯新海关法典条款中，除规定减少行政壁垒、增加法律的透明度、简化手续、加快通关速度、保护进出口企业的合法权益外，抑制违规违法行为、规范进出口贸易秩序也是其重要内容之一。
俄罗斯国家海关委员会高度重视打击“灰色清关”问题，提出今后无论是收货人自己报关，还是报关行报关，如进行灰色报关都将根据情节严重程度进行惩处。
不要过高寄望于“正规解决”
“靠我们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是一点指望也没有。”一位被收鞋的老板说。中国商人们想到的是中国政府。
事实上，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早在3月13日就派主管官员赶往事发现场进行交涉；14日，向俄外交部和内务部发出外交照会通报此事。
16日，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总领事耿丽萍约见俄外交部主管官员，再次就事件提出交涉。
17日上午，温州鞋革协会及其下属的鞋类出口委员会将一份《关于温州市鞋类出口企业的货物再次被俄罗斯警方强制拉走情况的紧急报告》呈送中国外交部、商务部和中国皮革协会，请求有关援助。
17日下午，商务部紧急约见了俄罗斯驻华商务代表，要求尽快妥善解决问题。
18日，中国驻俄罗斯大使馆公使程国平紧急约见俄罗斯外交部主管官员，就此事再次进行交涉。
22日，由中国商务部欧洲司牵头，召集外交部欧亚司、领事司，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海关总署监管司，民航总局国际合作司，浙江省外经贸厅，温州市外经贸局，轻工商会，中国皮革协会以及商务部外贸司、条法司等单位有关人员，在北京进一步了解事件详细情况，并研究下一步工作对策。
截至记者发稿时，没有得到有关该会的消息。
中方的交涉并非无据可依。
2004年9月，商务部等10部门已经与俄罗斯经济贸易部成立了规范两国贸易制度工作组，工作组通过的备忘录，要求在遇到贸易问题时应以谈判、协商方式解决贸易问题，不能采取单方面的过激行动。
具体到这次事件本身，俄方在执法上也存在违规行为。按照俄现行的司法程序，除非怀疑企业有重大犯罪问题，比如进口商品中有武器、毒品，否则税警只能查抄，没有权力拉走。只有通过起诉，由法院判决可以抄没，才能将商品抄走。
即便如此，也未必会有个乐观的结果。李建民说，此前在俄罗斯发生的近百次针对中国商品的类似事件中，最终得以妥善解决的只是少数。
“当然，最好能得到解决——无论是正面的外交途径，还是私下协调。”李建民说，“否则将给中俄双方都带来非常消极的影响。”
从积极角度说，此次事件应当成为中俄双方共同努力，推进“灰色清关”问题实质性解决的催化剂。
李建民说，在这方面，中俄双方都有现实需要。
从俄方来说，随着俄罗斯加入ＷＴＯ的谈判，以及整顿市场、建立正常秩序行动的推进，俄方必须借由整治“灰色清关”等现象，彻底解决市场混乱、官员腐败问题；对中方来说，长此以往，“灰色清关”必然从总体上影响中国商品及中国商人乃至中国政府在俄罗斯形象，从而破坏中国与俄罗斯的大经贸合作。
在记者采访中，也有专家表示，事件的性质决定其没有办法摆到台面上交涉。
“非正规贸易手段出现的问题，大概也只能通过非正规的渠道解决吧。”这位专家说，“我总觉得，咱们的理由有点站不住脚，这和关税壁垒、贸易歧视都不是一回事。实际上本来就是半走私行为，双方政府怎么正面交涉？在这种情况下，即便俄政府此前有所承诺，中方也没有什么具说服力的理由和强有力的手段。”
该专家表示，既然长期以来已经形成“边没收，边出口”的现状，而中国商人们也有表示说，“在俄罗斯做生意就像赌博”，那么，就只能按赌博的逻辑和规则来看待问题。
“商品被没收只能说是赌博的正常风险。哪有赌博不冒险的呢？”他说。
重新认识俄罗斯市场环境
长期以来，“政治热、经济冷”被用于描绘中俄关系。但近几年的情况表明，中俄经贸关系发展平稳、增长迅速、前景光明。
中俄都越来越意识到，双方在石油、天然气、电力、重型机械制造、通讯、电子、军工、高科技等诸多领域有很强的互补性和互求性。从更高层面上，中俄战略协作伙伴关系是两国的共同选择。但不容忽视的是，中俄经贸关系中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比如，双边贸易结构单调；缺乏大项目作依托；能源合作没有突破；在两国各自的外贸总额中，双边贸易所占的份额过小等。
在有关中俄贸易网站上，记者看到民间人士对中俄两国经贸关系存在问题的概括：
法律法规不健全；俄罗斯没有健全的银行机制；双方不存在切实可行的结算体制；俄投资、贸易环境恶劣，马匪横行、官员腐败、警方为非作歹，俄方公司无信义可言；贸易仲裁机制不健全，双方发生纠纷不易解决；中国大公司对俄市场不了解、不重视，缺乏具体信息；中国政府部门喜欢纸上谈兵，缺乏对中俄贸易的切实支持配合；俄方对外商保护不力；俄税收变数大，税收混乱。
从所列举的问题看，俄方的责任相对要多。正如了解俄罗斯内情的人所说，“俄罗斯司法体系复杂、混乱，商业环境糟糕，是最难做生意的国家”。
此外，李建民认为，俄罗斯对外资有一种心理上的排斥，对中国则更突出。原因在于，一方面中俄历史上有过纠葛；另一方面俄罗斯有一种“大国的失落”心理，对中国的快速发展抱有复杂的心态。从而在对华关系上，俄罗斯暴露出过分重视自己利益、过分实用主义的一面，缺乏长远战略。
而中国企业的问题主要在于，对俄罗斯国情了解不够，在前期市场调查方面舍不得投入或者根本没有意识投入。在具体操作上，某些企业习惯于投机取巧，贪图方便和一时之利，没有长远眼光。
此次事件发生后，温州鞋革协会秘书长朱峰提醒有关企业说，外贸企业要增强自我保护和规避风险意识。首先，要有全盘眼光，千万别在一个销售热点一哄而上，要在全球多点多面开拓市场，以尽可能降低风险；另外，还应该注意贸易和投资并重，注重品牌效益。
商务部欧洲司司长孙永福曾对媒体表示，我们呼吁中国的商人应该走合法的渠道，合法报关，一定要索取完整的、成套的清关手续，这样才能在俄罗斯符合俄海关要求地进行合法经营，他们的权利也可以得到合法的保证。合法而正规的手段，将可以避免出现“非正规问题”，也给解决问题提供了合法和正规的渠道。
李建民说，中俄之间的贸易问题“正规化”解决是必需的，也是完全可以的。首先，中国的企业应当按照中国法律及政策要求和自身的经营道德要求，在国际市场上，自觉地遵守所在国法律法规，积极熟悉、适应所在国市场。
中国政府则应当把握住眼下俄罗斯申请加入ＷＴＯ的机遇，通过一对一的谈判，更多地提出中国的诉求，解决自己的问题。当然，俄方应当与中方一起，积极为对方提供优惠，创造共同发展的条件和关系。比如，在贸易方式上，寻求依靠大项目来拓展贸易合作规模、提高贸易水平的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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