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问我们的朋友琳恩和安琪。琳恩生长在西弗吉尼亚矿山小镇上的白人穷人家,那是美国最贫穷的地区之一。电影《矿工的女儿》的故事就发生在她家乡附近,她自己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矿工女儿。我要她给我说说小时候的学校。
黑白合校和白人流失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的情况。琳恩的小学,就是乡间的三间房子,两个年级合用一间教室,教室当中是一个大煤炉。好在煤矿地区,有的是不要钱的煤。孩子们每天一人带一个大土豆,放在炉子上烤着,就是中午的午饭。琳恩说,大煤炉成天烧着,孩子们小脸小手成天都黑乎乎的。学校离开家不远,每天孩子们自己走来,不过从她家到学校有一个下坡,冬天满地是雪,非摔跤不可。
她干脆到这儿就一屁股坐下,顺坡滑下去。可是坡底下就是一条小溪流,冬天也不上冻。比她大两岁的姐姐,每天先滑下去,然后做好一个老母鸡的姿势,把滑下来的妹妹挡住。有一次没挡成,她就一下子滑进溪流,坐在冰水里,到学校后在炉子边站了半天才把裤子烤干。
说起这些,51岁的琳恩一脸的怀念。我问,你们学校有黑人同学吗?
没有,一个也没有。这个矿山地区,有一小半工人是黑人。黑人聚集在一起居住,他们有自己的学校。黑人的孩子从不和白人孩子来往,黑人的学校和白人的学校从不混淆。
那么,后来呢?琳恩说,后来这个小学校就废弃了,同样简陋的黑人学校也废弃了。在另外的地方盖了更好更大的学校。那时候,从家到学校的路就远了。可是,琳恩说,我们有校车接送了。
我问,黑白合校以后好吗?琳恩说,对我来说,很好,因为我母亲从来就教导我们,不能看不起穷人,也不能看不起黑人。你们的妈妈就是穷人,任何人看不起穷人,看不起黑人,就是看不起你们的妈妈。但是,黑人同学大多有一段艰难的日子,因为他们是少数,他们的考试成绩普遍差一些,他们的习惯、举止和白人有所不同,有些教师和同学对待他们很蛮横粗鲁,欺负他们。黑人同学普遍感到胆怯、孤独。这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是非常困难的。
不过,过上几年就越来越好了。琳恩说,等到她的四个女儿上学的时候,黑白合校已经完成。她的女儿有黑人小朋友,谁也不会感到奇怪。但是,她说,与此同时,美国公立学校的教育普遍趋向自由化,黑白合校以后,教师在用纪律惩罚性地约束学生方面有更大的顾虑,甚至不再约束,导致过分放纵学生,教学秩序不能保证。这些是现在有孩子的美国人非常担心的事情。
我问安琪,“那么你呢?
你小时候是怎么上学的?“安琪生长在南方小镇的白人大家庭,是地方上富有且受人尊敬的士绅人家。她今年40岁,刚好是”黄灯转成绿灯“
时候上的小学。安琪却不好意思地咕噜了一句。我没听明白,正要再问,琳恩在旁边开她玩笑了:“人家是有钱孩子。”我立即明白了,安琪说的是:“我上的私立学校。”
这就是黑白合校进程的另一方面。美国的黑白合校,是为了实现教育的平等而作出的努力。但是,教育一天也不停顿地影响着千家万户,影响每一个孩子。不仅影响教育状态得到改善的黑人,也影响原来比较稳定的白人。使用校车把黑白学生运到一起,实现公立学校黑白合校以后,普遍提高了原来黑人学校的水准,但是也降低了一些原来白人学校的水准。更为现实的是,家长不再是想让孩子上哪个学校就能上哪个学校,而是报名以后由学区来统一分配学校,以保证黑白合校。
等到安琪的两个孩子上学的时候,她和丈夫采取的办法是搬家,搬到较好的学区,能够分配到较好学校的地方。为此,他们搬了两次家。为孩子的教育而搬家是一种普遍现象,大多是白人。
弗吉尼亚首府里士满市,在十余年时间里白人学生只剩下一半。这种情况,被称为“白人流失”(Whiteflight)。
重归社区
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开始,联邦法庭在黑白合校方面的强制性措施开始放松,因为这时候强制性的种族隔离制度已经废除,种族和肤色的平等在法律制度上已经确立,反对种族歧视已经是社会的共识。当年代表布朗家庭出庭最高法院的黑人律师马歇尔,已经由约翰逊总统提名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对学校和教育体制的控制,也开始重新回归到社区手里。
1973年,最高法院在对丹佛市一案的裁决中,提出要区分由州政府实行的种族隔离措施和民众自愿选择而形成的分离,后者并不违宪。
1974年,最高法院在裁决中,否定了跨都市范围用校车运送学生。于是,在有些偏远的农村地区,如果居民全是黑人或全是白人,就会出现基本上是黑人或白人的学校。这种学校不再被认定是违法的种族隔离学校。
1991年,联邦最高法院在裁决中指出,最高法院在布朗案和格林案中发出的命令,并不打算永久地起作用。
这些命令,只是要废除制度性的种族隔离,废除不平等的黑白分校,让历史上受不平等待遇的种族,能够得到平等教育的机会。一旦黑白分校制度被废除,学校的控制权就应该回归社区民众。
1995年,最高法院在裁决中提出了新的目标:公立教育重归社区。最高法院强调,通过司法命令来弥补以往教育制度的不平等,“时间和范围上是有限的”。教育的最终控制权属于民众自己。
2004年是布朗案50周年。半个世纪来美国的公立教育走了一条不平坦的道路。在平等和自由的两难处境下,美国人左右为难。随着黑人自身意识的觉醒,黑人普遍开始强调自己的文化价值,有些黑人社区也要求在公立学校中体现黑人本身的特点,要求有黑人自己的教育内容。
2000年哈佛大学的一项调查发现,美国有些地方的黑白学生,又有分离的趋势。
这条寻求公平的道路,还远远没有走完。
□林达(旅美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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