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颙

　　次贷之类疯狂的东西，对社会经济的破坏，我们已经看清楚了，它们对人类精神的危害，社会似乎还缺乏足够的研讨。在金融不断繁荣的同时，特别需要警惕什么问题呢？

　　《丧钟为谁而鸣》，是美国作家海明威小说的标题。这里略加改动后借用，原因是金融危机逐步深化，引发了文化层面苦涩的感触。

　　严酷的危机突然袭击了整个世界。善良的民众，从繁荣的梦境中被惊恐地唤醒。他们发现，华尔街的绅士已被剥去五光十色的衣裳，暴露出大腹便便贪婪的丑恶。于是，猛烈的愤怒之火，不但喷向金融危局的直接制造者，同时也瞄准了负有监管责任的政府机构。声名显赫的前美联储主席等，不得不低下高傲的头颅，承认管理上的严重失误。现在，更严厉的追究，开始深入到制度的层面。到底是监管不严，还是本意就在放任自流，根本没打算认真监管？

　　溜出瓶子的金融魔鬼，是人间的官吏们能监管住的吗？

　　这些问题，且留给灾难发源地的学者们研究，本文关注的是另外的方向。当有些金融魔鬼假借创新之名，堂而皇之溜出掀开盖的瓶子后，他们呼风唤雨、兴风作浪的胡作非为，是人间的官吏们可能监管住的吗？

　　马克思对资本的贪婪有高度的警惕，他曾尖锐地写道：“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你看，只要有超过百分之百的利润，人间一切法律的威慑作用就大打折扣！马克思对人性险恶方面的剖析，确实入木三分！

　　马克思的年代，还是资本年轻的岁月。金融资本成熟期的种种花样，马克思还来不及见识。马克思的大胆推理，也是到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为止。马克思无法预测，今日的金融市场，以创新名义搞出来的奇异花头，其利润率大大超越百分之三百这个门槛。我们无法界定它的上限，在疯狂的金融衍生品交易中，超过百分之千的利润估计也是存在的。那样的诱惑，连罪恶的毒品买卖也难以望其项背。打击毒品犯罪，法律之严厉众所周知，那么，我们到底有何等更为严厉、更为有效的手段，监管有史以来最具暴利的交易呢？

　　为了看清楚问题，我们需要拿出一些枯燥的数字进行分析。本次危机的导火线，是所谓的次贷问题。本来几千亿美元的具有高度风险的贷款，经过变戏法式的创新包装，形成超过原值几十倍、可能高达十几万亿的金融衍生品，于是乎把市场搅得天昏地暗，演变成吞噬了无数著名机构的庞大骗局。那些著名机构中，有的是世界一流的学者专家，智商极高是毫无疑义的，自愿卷入击鼓传花的大赌局，当然不会是一时糊涂，而是实在难以抵挡戏法中隐匿的巨额利润的诱惑。他们踏上贼船的案例，印证了上面引用的马克思的名言。因此，问题的要害不在于当局是否严肃监管了这场游戏，而必须先回到原点重新判断：究竟是否应该把由几千亿化妆成十几万亿的魔鬼放到人间来？

　　再看一下著名的花旗银行的数据，也许我们会更加清醒。花旗的自有资本为200亿美元，而它的总资产是2万亿美元。银行的总资产大大多于自有资本，属于正常范围，我们不予讨论。匪夷所思的是，花旗持有的各类金融衍生品规模高达39万亿美元。只要有小学的计算知识，我们就明白，花旗的金融衍生品交易，仅仅出现万分之五的损失，它的自有资本就化为乌有；同样，只要花旗的金融衍生品交易有万分之五的赢利，它的资本就几乎翻了个倍，股东们自然发大财了。谜底终于可以揭晓。像花旗这样的百年巨人，甘愿冒翻船的风险，掷下如此大的赌本，恐怕也是因为面对了难以抵御的魅惑！

　　金融衍生品交易，大体上是一种财富转移、搬运的游戏

　　思考的焦点，显然已经集中到金融衍生品交易的基本制度设计。金融衍生品交易的高利润(或者高风险)，源于衍生交易的特殊规则，可以用很小的资本做很大的交易，就是俗话说的“以小博大”。花旗持有几十万亿的金融衍生品，其进入投机市场的真金白银可能只是衍生品规模的几十分之一。杠杆效应，在这里展示得惊心动魄。千分之几乃至万分之几的输赢，导致有跳楼的有开香槟酒的，平时微不足道的小数字，决定了无数人的命运，或者破产，或者暴富。整座金融衍生交易的大厦，就是如此奇特的建筑，被细小的柱子支撑着的摩天大楼，在风和日丽的春色中，也许很宏伟，很能恐吓世上的芸芸众生，殊不知，一旦遭遇狂风暴雨，召唤来再高明的救援队，恐怕也左右为难，束手无策！

　　市场经济时代的金融业，经历了若干发展阶段。首先是传统的银行业，以发放企业贷款为主要的赢利模式；其后发展起来的股票和债券，把金融的力量大大扩展了，但它们还是实体经济的服务者；到了金融衍生品交易出现之后，金融业无法自控地膨胀起来，存贷利差似乎已成蝇头小利，为实体经济效劳好像也变得古老和迂腐。伟大的创新诞生了！只要把人家的东西拿过来包装一番，如次贷，更是反复地包装，在复杂的交易过程中，财富就源源不断流入华尔街的金库。事情已经做到相当极端。这次危机爆发后，重要的数据才开始被公众注意。全世界几十亿人辛苦劳作一年，GDP总值是几十万亿美元。金融衍生品的规模有多大呢？一说400万亿，一说500多万亿，也有说超过600万亿的。世界经济俨然成为头重脚轻的怪胎。其间，自然制造出许多亿万富翁，遗憾的是，同时也把巨大的风险留给了世界。公众智商，尽管比不上华尔街的天才，看不懂天书般的金融衍生品框架，却具有凡人的理性和常识，我们当然明白，世界的总财富，只有靠辛勤劳作才可能增长，依赖电脑进行的复杂的金融衍生品交易，大体上仅仅是一种财富转移、搬运的游戏！

　　为了避免批评走向极端，本文讨论的范围，坚持局限于如次贷之类的最疯狂的衍生品交易。至于其他一些高风险的交易，比如具体商品的期货交易，我并不想涉及，那里的某些内容，好像还具有相对的合理性。

　　次贷之类对人类精神的危害，我们还缺乏足够研讨

　　最后，我想把讨论扩展到相近的文化方面。最近看到一份材料，是香港的年轻企业家和学者们关于当前危机的讨论。某些发言，让我感慨良多。有人说，由于金融投机的盛行，一夜暴富的想法，开始在香港的年轻人中越来越流行，香港人多年培育的辛苦打拼的精神，正在令人担忧地渐渐瓦解。

　　我们知道，香港今日的繁荣，依旧是有足够保障的。上述言论，可以看成盛世危言。但是，我非常赞同此忧虑中闪耀的理性光辉。次贷之类疯狂的东西，对社会经济的破坏，我们已经看清楚了，它们对人类精神的危害，社会似乎还缺乏足够的研讨。当下，国内金融界的精英们，许多是闯荡海外多年的学生，他们带回了前卫的金融理论、高深的金融知识，对我国建设现代金融业贡献颇多。但是，在金融不断繁荣的同时，特别需要警惕什么问题呢？看来，如此令人扫兴的话语，只是留给我这样的书生来说了。

　　(作者为上海作家协会党组书记、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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