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山坳的中国

　　-黄一琨

　　1974年12月3日凌晨，顾准在孤寂中死去，临死之前他对自己的弟子吴敬琏说：“我们自己的神武景气一定会到来的。”

　　神武景气(Jinmu boom)指的是二战以后日本的第一次经济高潮。如顾准所料，中国自己的景气周期也在几年后到来了，而且令人瞩目地持续了三十年，这场长波景气的背后是市场樊篱的破除，自由选择权利的获得，久被压抑的欲望不断释放，实用主义精神得以张扬。

　　自现代化进程开端以来，中国的精英们便一直观察和思考东邻日本，并试图引为镜鉴。那么，1964年的日本是否可以和2008年的中国建立某种关联？

　　那一年的东京奥运会闭幕时刻，日本报纸称之为“重新取回自信的一天”。事实上，来自民间的自信早已建立。过去人们把日本天皇手中代代流传的八坂琼曲玉、草剃剑、八咫镜称作“三件神器”。在神武景气的初期，黑白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开始进入普通家庭，被战后新生的日本人称为“三件神器”。东京奥运会之前，民众的生活进一步提高，彩色电视机、窗式冷气机、汽车成为新“三件神器”。这种提高是普遍的，在神武景气开始的一系列经济景气中，差不多每个家庭的收入都直线上升，没有形成悬殊的贫富差距，国民共享了国家崛起的福祉。

　　这种福祉是实实在在的。国家神器变成了民众生活中真实可感的指标，一个发动战争的国家自此成为自信的文明国家，变化的过程却是静水流深，不宏大炫目，然而深入腠理。

　　今天，我们生活在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当中。这个经济体正走入它最体面和荣耀的年份。超英赶美这个一度因为过于激进导致人们步伐错乱的目标，却在不经意中实现；一部分人的账面财富正在不断膨胀，全世界流传着关于中国富豪炫耀式消费的传说——我们虽然没有像日本人那样买下洛克菲勒中心，但是却买下了数量骇人听闻的珠宝、豪华车和坤包；我们也同样在一夜之间拥有了世界上市值最大的银行与石油公司；同时，我们还将迎来有史以来最壮观的奥运会。

　　可是，作为一个急切让世界倾听的后发国家，我们是否还缺少些自信的理由？

　　我们用脚步和心灵来寻找答案，我们步入宁夏村镇、湘西古城、珠三角工厂，在浙江小镇记录民意代表的声音、在豫东南乡村倾听留守老幼的故事；我们选择关心一次门诊、一度电价、一吨水费、一平米房价。我们深知，这些平常故事的背后，却分明是座座山坳，横亘在现实与理想之间，阻碍着我们更多分享自己的“神武景气”，让我们局促、不安和焦虑。

　　正在生成的自信需要夯实基础，这种自信不只来自于宏大、荣光、举世瞩目，也该来自于富足、健康和怡情小酌。民众的集合才是国家，民众自信，国家才能自信；民众富足，国家才能真正崛起。十三亿个在琐碎生活中闪耀的梦想，才构成值得仰望的动人星空。

　　整整20年前，《山坳上的中国》一书问世，这部书叙述了改革年代的“问题、困境和痛苦的选择”，今天看来仍然清醒和睿智。20年以来，我们已然翻山越岭，一览众山小，但终需快些才好。攀登和翻越表明我们正处于一个伟大的时代，但它最好早点结束。因为对于普罗大众来说，一个平凡而富足的年代，远远好过伟大但往往伴随着不确定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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