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德步：西方经济起飞时期的民族经济政策

　　民族主义与大国崛起

　　高德步

　　民族主义并不意味着封闭与保守。民族主义可以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处于没落历史时期的民族主义，一种是处于复兴历史时期的民族主义，前者是狭隘和保守的，后者是开放和进取的

　　关于西方国家兴起存在各种解释，如科学技术说、民主制度说、心理文化说等。但有一种解释，即民族主义的解释一直被人们所忽视。这是由于西方在取得统治地位以后，一直鼓吹该种文化价值的普世性和工业利益的全球性。

　　民族主义

　　资本主义兴起的重要原因

　　事实上，从西方国家发展的历史来考察，不论在哪类国家的兴起过程中，民族主义都扮演了极为重要的角色。美国经济史学家罗斯托指出：“历史事实表明，在从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过渡中，有一种反应性的民族主义——对较先进国家的侵略的反应——像是一种最重要的和最有力的动力，它至少同获得利润的动机一样重要。”美国学者格林菲尔德认为：“民族主义起源于16世纪早期的英国，后逐渐扩散，先传至英国在美洲的殖民地，后又在18世纪进入法国和俄罗斯，在过去的两个世纪中，又先后征服了欧洲和美洲其他国家、

澳大利亚和新西兰、亚洲大部分和非洲部分地区。”这种民族主义是资本主义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是资本主义兴起的重要原因。

　　英国是第一个发生工业革命和完成工业化的国家，也是第一个实行对外开放和自由贸易政策的国家。不仅如此，也正是在英国产生了最早的自由经济理论。这种理论认为，任何国家都具有绝对优势和相对优势，而要获得这种利益，就必须开放市场实行自由贸易。自此以来，这似乎成了不证自明的定理被大部分经济学家无条件地接受。

　　但事实上，这种理论以及接受这种理论的经济学家们，故意掩盖或者忽视了一个十分重要的历史事实，这就是英国的崛起并不是由于采取了自由贸易政策，恰恰相反，英国在成为第一个工业国家之前，一直采取以民族主义为核心的贸易保护政策，只是在工业革命成功并成为世界工厂以后，才逐步转向自由贸易的。可以说，自由贸易是英国经济崛起的结果而不是其原因。美国经济史学家罗斯托列举了英国经济起飞时期的民族主义事实。他指出：“英国是一个处在占优势的大陆之外的海面上的岛屿。它的民族主义是它所受到的一系列侵略和挑战的结果。”例如，“英国摆脱

罗马教会以及在16世纪中摆脱支持罗马教会的西班牙的势力；伊丽莎白民族主义比较盛行的时期；在1688年开始的、在17世纪经过艰苦努力获得的民族一致，以及同时进行的使英国摆脱对荷兰的所谓准殖民地关系的集中的努力；18世纪同较大和在表面上较强的法国的斗争……所有这一切就是反应性的民族主义发展的经过。”可以说，英国产生了最早的经济民族主义，正是这种民族主义精神和经济政策，推动了英国的经济起飞。

　　美国早期的贸易保护

　　美国经济起飞也是民族主义的产物。美国的独立战争完全是民族主义的结果，是对英国殖民主义政策和经济剥削的反抗。美国独立后曾经发生过关于经济政策和对英国经济关系的讨论。由于英国的殖民统治，独立以后美国的经济结构长期保持了殖民地特征。工业化开始以前，美国90%以上人口从事农业，生产英国以及欧洲所需要的粮食和其他农业原料，绝大部分工业处于手工生产阶段，大多数制造品依赖从英国进口。因而，美国在国际市场上处于极为不利的地位，进口大于出口，国际收支存在巨额递差。

　　根据比较优势和自由贸易理论，美国应该开放市场，专业化生产农产品用以交换英国的工业品，以获得国际分工的利益。然而美国人并不这样想。1791年，美国

财政部部长汉密尔顿提出著名的《制造业报告》，认为，一个国家如果没有适当的工业基础，在经济上或政治上就不能强大，因此必须发展独立自主的工业，从而使美国经济从依赖欧洲市场的情况下解放出来。他进一步认为，由于英国的工业建立得较早较好，能够比美国新建工厂出售更廉价的商品，为了使本国工业建立并发展起来，必须实行保护关税制度。然而，长期以来对于英国的经济依赖，特别是由于南部种植园主的坚决反对，使保护关税政策难以实行。

　　1812年第二次英美战争爆发。这次战争被称为第二次独立战争。这次战争进一步激起了美国人的民族情绪，从而导致战后美国经济的起飞。1816年美国通过第一个保护性关税法案，对一般进口货平均征收20%的关税，并对于某些特别需要加以保护的工业进口产品征收特别税。保护关税政策限制了英国工业品的进口竞争，激励了民族工业的迅速崛起。以后，尽管有多次反复，但保护关税政策基本上坚持下来，一直延续到20世纪30年代，算起来保护了一百多年。

　　可以肯定地说，没有保护关税的作用，美国作为英国的经济殖民地地位还要维持一定时期，美国的工业化也必然会推迟发生，美国赶超英国的时间也必然向后延迟。如今，美国作为自由贸易国家强烈要求世界各国开放市场，但绝口不提自己一百多年贸易保护的历史事实。

　　德国的保护关税政策

　　德国崛起的历史更是民族主义的典型例证。在英法两国特别是英国经济起飞的时代，德国还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政治经济都不统一，并且几次受到法国的侵略。然而，正是这种状态和外来侵略的挑战，激起了德国民族意识的觉醒，从而促进了政治的统一和经济的发展。罗斯托指出：“在德国，完成这一任务的肯定是由于过去所受的耻辱和对未来的希望而产生的民族主义：对拿破仑的记忆和普鲁士人对德国统一和德国民族主义力量的潜在可能的认识。”当时德国思想界产生了以李斯特为代表的经济民族主义者。他们反对英国古典经济学理论，反对自由贸易政策，主张建立关税壁垒保护幼稚的民族工业。

　　事实上，德国也正是按照李斯特的思想和主张，建立了关税同盟，制定了保护关税政策，经过一些年的努力，实现了经济的起飞。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跃升为工业大国，完成了李斯特的夙愿。与此相应的是，德国从没有出现过类似英国古典主义的“普遍适用的”经济学，有的只是强调国家本位和民族利益的经济政策学。

　　关于这一点，德国思想家韦伯指出：“一个德意志国家的经济政策，只能是一个德国的政策；同样，一个德国经济理论家所使用的价值标准，只能是德国的标准。”他还指出：“在德国经济政策的一切问题上，包括国家是否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应当干预经济生活，是否以及何时开放国家的经济并在经济发展过程中解除关税保护，最终的决定性因素是看它们是否有利于我们全民族的经济和政治的权力利益，以及是否有利于全民族的经济和政治的权力利益，以及是否有利于我们民族的担纲者——德国民族国家。”

　　在开放中保存民族底气

　　当然，民族主义并不意味着封闭与保守。民族主义可以区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处于没落历史时期的民族主义，一种是处于复兴历史时期的民族主义，前者是狭隘和保守的，后者是开放和进取的。对于中国来说，18世纪以来一直到今天，民族主义经历了这种历史转变。当西方兴起、西风东渐的时候，中国没落的封建王朝强调民族主义和大国尊严，与西方使节在宫廷礼仪上分寸不让，而在实际利益上却表现出慷慨大度。在民间，这种狭隘的民族主义则表现为对西方先进文化的抵触，视科学技术为“奇技淫巧”，视民主思想为异端邪说，对西风东渐表现出惊慌失措，对西方侵略却束手无策。

　　但是，也正是在受到外来势力严峻挑战的时期，几代接受西方先进思想的民族主义者，一方面传播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和制度文化，一方面担当起民族复兴的历史使命，从而实现了民族主义的历史转型，并最终完成了国家统一和民族独立的历史使命。

　　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实现了历史上最大程度的对外开放，大规模地吸收西方先进技术和文化思想，大踏步地进入国际市场，充分利用全球经济一体化过程中的机遇，开始以大国姿态出现于国际舞台。这段历史证明，从相对封闭到全面开放，必须彻底摒弃狭隘的民族主义。

　　在这一过程中，更为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忽略民族精神或中华民族的“底气”。没有这种精神，没有这种底气，事实上我们也就不敢开放，即使开放也不可避免地“西化”，甚至沦为西方的经济殖民地和文化殖民地。(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插图/苏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