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世界的迟到者

　　仲伟志/文 从湄南河边的半岛酒店码头，不需要买票，乘坐那些古色古香的渡船到对岸，在那些色彩鲜艳的广告牌和笔直的建筑之后，就是曼谷的心脏地带。在九月闷热的街头，身材不高的少年们染着参差的黄发，一拨一拨地穿来穿去，脸上挂着莫名其妙的惊喜。他们与这座城市一样信心十足，不断变化，有着亚洲大城市里独特的混乱与多元。

　　而从湄南河上溯，在渔轮、油船、集装箱船和装满稻草的驳船中间穿行，就可以到达泰国的北方。在古老的寺庙与绵延的芒果林之间，在高大的可口可乐罐型广告牌下面，那些隐藏在贫民窟里的码头不时闪现。头带白色桶帽、身着白色礼服的半岛酒店门僮，以及在豪华渡船上经营英式下午茶点的服务生，他们有着发自肺腑的微笑，但仍然是城市贫困阶层，他们在乡间的父母姐妹则住在破旧的高脚棚屋里，仍然处于绝对贫困状态。

　　这几乎是1970年代的景象，以致于人们很难将它们与人均GDP超过2500美元的泰国联系起来。由于长期存在严重的城乡收入剪刀差和贫富不均问题，这个被世界银行评定为“初级发达”的国家，城市与乡村之间、工业与农业之间严重失衡，农村地区的大部分下层民众仍然生活在贫困线以下，3500多万农村人口中的近1800万人，日收入不足2美元，其中400多万人日收入甚至不足1美元。

　　而他信为他们带来了新气象。他执政后，关注农村底层人民长期被忽视的需求和不满，实施了一系列有利于农村经济发展的民粹主义政策，比如，向每个乡村提供百万铢

创业基金、暂时取消农民债务、实施近乎免费的“30铢医疗计划”等等。据说，他执政5年中给予农民的优惠，比以往所有总理都要多，而泰国富有阶层与贫困阶层的收入差距，也因此有所减小。这位在禽流感蔓延和印度洋

海啸中赢得过很高声誉的总理，利用长期得不到解决的城乡收入差距问题，为自己获取了更为巨大的政治资本。去年，他以压倒性多数获得连任，在他得到的1600万张选票中，大部分出自农民和城市穷人之手。

　　他信的成功，曾经使一些人对东南亚的民主制度产生了怀疑。很多事实表明，他信排挤议会中的反对派，胁迫民权组织，将国有媒体变成政府在农村的宣传工具，在关键职位上安插亲属，而且，他还被指责在处理南部宗派冲突时过于强硬，以致局势恶化，但是，民主制度依然将他选举为这个君主立宪国家的总理。人们开始追问，民主究竟是什么？难道它仅仅是民粹主义与多数人统治吗？

　　然而，这位独断专行的民粹主义领导人终因多次滥用职权为自己庞大的经济帝国谋取利益而受到广泛指责，要求他下台的呼声越来越高。知识分子、中产阶级和民权团体组成了以人民民主联盟为核心的反他信联盟，并演变成为全国范围的大众运动。他在北部农村地区的支持者和主要在南部地区活跃的反对派势不两立。他信被迫于今年2月宣布解散国会下议院，并定于4月2日重新举行大选。

　　在4月2日的大选中，他信领导的政党赢得56%的选票。但反对党认为选举中存在违宪行为，要求废除选举结果。4月，作为看守内阁总理的他信宣布“无限期”离职，并安排一位副总理代行总理职责。5月，泰国宪法法院以选举存在舞弊行为为由宣布选举无效。但他信突然杀了一个回马枪，重新主持内阁会议，宣布恢复总理大权。8月，泰国新选举委员会成立，在位已60周年的普密蓬国王最终确定于今年10月15日再次举行大选。但他信又希望推迟10月的大选。反对派指责他信愚弄国民，动荡局势一直未有平息。以泰国人民民主联盟为首的反对派定于9月20日再次举行大规模抗议游行，要求他信离开泰国。

　　期间，来自泰国北部和东北部的3万多名农民，曾经乘坐700辆拖拉机和农用车辆浩浩荡荡南下，经过10多天长途跋涉，先把车子停在曼谷郊区，接着步行40公里到达曼谷声援他信，希望他信继续担任总理。这是前所未有的场面。在过去，贫穷的农民只是沿着湄南河，在每天早上六点到十一点划着小舟进入曼谷市区，汇集在河面上，以低廉的价格向游客兜售香蕉、榴莲以及手工制品。

　　9月20日大规模抗议游行并没有来得及举行。9月19日夜间，听到外面有轰隆隆的声响，一些市民最初以为，那是支持他信的农民违反规定开着拖拉机进入了曼谷。但那不是拖拉机，而是坦克与装甲车，当它们隆隆驶过曼谷的街道时，已被免职的首相他信正在纽约参加联合国全体大会。当晚，泰国陆军总司令颂提宣布，鉴于泰国政治矛盾久拖不决、社会政治长期混乱、国家经济受到严重伤害，泰国海陆空三军及警察决定联合发动军事政变，推翻他信政权。

　　泰国人显然并不愿意为他们选出的首相挺身而出，他们真诚地相信年迈的国王可以扭转任何局面。当军车包围总理府时，民众没有发生骚乱，交通没有发生拥堵。人们站在路边用手机拍照，甚至有人鼓掌欢迎坦克的到来。他们几乎是愉快地接受了政变。20日上午，有人给泰国江浙会馆理事长钱湘麟先生打电话，他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很多泰国人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发生了政变。国王很快宣布政变合法，曼谷很快恢复了往日的喧嚣与繁华。

　　他信客居英伦，有国难回。这位老马恋栈的民粹派总理，显然低估了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的力量。他们对领导人的道德标准有着近乎挑剔的要求。他们认为总理应以严于律己的国王为榜样，认为一个政治家必须拥有无可怀疑的道德操守。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信下台是一件好事，似乎证明了泰国社会的愈加成熟。因为，民主政治本来就不能仅仅靠选票的力量，它的内容很复杂，既包括投票和尊重选举结果，同时也包括尊重法律机构、保障自由讨论等等。民主是一套系统工程，而不是一种机械性的方法。机械性的民主(多数决)成就了他信的民粹主义政治，但作为一套系统工程的民主，却最终驱逐了他信。

　　这又是一个悖论。经过了七十年的民主化进程，泰国在抗议、选举和政变的轮回反复中，艰难地向民主化方向迈进。伴随着社会结构的演变，新的社会利益集团纷纷出现，市民社会开始发育并日趋多元主义，官僚和军事精英一统天下的权力格局被逐步改变，军方不再直接干涉政治。人们曾以为，泰国已经彻底走出了“军事政变—文人统治—军事政变”的怪圈。尤其是1997年颁布的旨在保证政治民主与透明的新宪法，明确将军队和警察置于民政权力的控制之下，为泰国带来了亟须的稳定。但是现在，泰国发生了1932年以来的第20次政变，也是15年来的首次政变。一个现代世界的迟到者，步伐突然慌乱起来；一个令人瞩目的民选政府，一夜之间就被瓦解了。

　　世界各国领导人对此表示谴责。联合国秘书长安南说，“这不是值得鼓励的行为”，“我们一直支持通过和平手段以及投票进行的政府变更”。宣布废除了1997年宪法的泰国军方则承诺尽快还政于民，并起草一部永久宪法，为新的选举铺平道路。据说，这一过程大约需要8个月的时间。

　　现在我们无法知道，军方这样做的目的，是出于民主的终极认同，还是仅仅因为他信试图将自己的亲信安插到军方。他们的很多举动缺乏清晰的逻辑，似乎是无法分析的。不过我们可以知道，在新的永久宪法生效后，如何为社会提供一个全新的现代国家机制、如何形成一种能够弥补社会裂痕的政治文化，是泰国乃至整个东盟必须面对的挑战。从这个角度来说，泰国的第20次政变是21世纪东南亚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因为第20次政变之后的泰国，有可能是21世纪东南亚最重要的趋势之一。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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