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额尔古纳的故事采访札记

　　仲伟志 作者：《经济观察报》首席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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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4年初，19岁的刘巍巍从海拉尔职业技校辍学，回到在额尔古纳的家，不久，来到位于森林腹地的自兴林场筷子厂打工。

　　巍巍的父亲是煤矿工人，家境并不富裕。但父母对儿子宠爱有加，从小就不许巍巍上山下河。据说，连额尔古纳郊外的草地，巍巍也很少去过。

　　2004年6月26日，厂子停电，巍巍与几个同事上山采黄花菜。巍巍有一个姐姐，在南昌上大学，即将放假回家，巍巍想，可以多采一些，让姐姐开学时带回学校。

　　巍巍从未采过黄花菜。有人便开玩笑，说他真没用。巍巍一赌气，独自朝山下走去。一起上山的人，忙于采集黄花菜，没有人发现人群之中已经少了一个。

　　从未进过山的刘巍巍，显然低估了这大兴安岭西侧的浩瀚森林。额尔古纳拥有200多万公顷国内保存最完好的原始森林，有着不可言喻的神秘力量。我曾跟随额尔古纳市长一行在森林里穿行，因忙于拍照，曾远离人群百米左右，只听人声，不见人影，顿觉全身发麻。

　　当时是上午十点多。刘巍巍一连翻过几个山头，也没有找到出山的道路。他知道自己迷路了，便大声呼救，只有空谷回音。他一路狂奔，到晚上七八点，已经翻过了六七座大山，也没有看到自兴林场的影子。

　　森林在晚风中翻滚，恐惧在内心里扩散。巍巍不敢继续往前走。他在一片林间空地里停了下来。上空是怪鸟的嘶鸣，四周是野兽的吼叫，还有无数细微的、不可名状的声响。在额尔古纳的森林中，常有黑熊、野猪与狼群出没。巍巍已虚脱至极，但他极力睁大眼睛，生怕被这深渊吞噬。当他在不知不觉中快要入睡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够醒来。

　　一个人要消逝，原来是很容易的。但天光放亮时，巍巍冻醒过来了。山上大雾弥漫，腹中饥饿难忍，巍巍起来寻找食物。从小娇生惯养，他只知道黄花菜可以吃，可是，他勉强咽下几口，生黄花菜那强烈的异味，使他连连作呕。他曾找到一小丛野韭菜，但细小的韭菜填不满肚子。除此之外，这漫山遍野之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巍巍一无所知。

　　这一天，巍巍再没吃任何东西，体力严重不支，但他不敢停下来，继续翻山越岭，穿行于密林之间，穿过獐子松，穿过白桦树，穿过灌木丛，穿过落叶松，他的衣服，他的面孔，被树枝抽打、撕扯，已伤痕累累。他多么希望，翻过这座山，就能看到林场了，就能看到伙伴们了。但是，希望一次又一次的破灭。

　　他开始大喊“救命”，他希望这凄怆的喊声，纵然无人听到，也能吓走野兽，驱散恐惧。他一边走一边呜呜地哭，在一个个夜晚，他反复梦见爸爸、妈妈，而每一次醒来，他必须面对着越来越残酷的现实：除了恐惧，饥饿是最严重的问题。

　　巍巍想到，在这没有人烟的大山里，小飞虫一定没有任何污染，于是他就开始抓苍蝇、瞎虻、蚊子、小咬来吃。只是，一天下来，他只能抓到几十只飞虫，根本不足以充饥，只好大量饮水。所以，他一直沿着水源走。

　　第七天，或者是第八天，巍巍尝试着吃了两个蘑菇，他还吃到过一些“酸果”。由于营养不良，巍巍的体力一天天透支，生命在一天天流逝。

　　他看到那些明亮的野花、飞溅的鸟影，正在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魂魄。而下雨的时候，他就蜷缩在一棵大树下，把外衣蒙在头上。一停下来，他就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一动也不能动。清醒的时候，感到口渴，就吸吮衣袖里的水。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死亡。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是有一个简单而强大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回林场，回家。只要醒过来，就继续往前走。第十三天，或者第十四天，他突然看到一条简易的小道，那是一条为采伐开通的林间道路，如果沿着它走，就会找到公路。神智不清的巍巍有些忧郁，最终还是离开了那条道路。恍惚之间，他认为自己必须沿着水源走，他坚信，有水，才不会饿死，才可以回家。

　　巍巍重新走入了森林。但他已筋疲力尽，几近衰竭。每走不到10米，就会倒下来，每天只能走很短的距离。在最后的时刻，茂盛的额尔古纳大森林，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了这个孱弱的孩子——巍巍可以扶着树往前走。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正好是一步的距离，就这样，巍巍可以一步一步往前挪动。

　　他看到那些明亮的野花、飞溅的鸟影，正在变成一个个小小的魂魄。而下雨的时候，他就蜷缩在一棵大树下，把外衣蒙在头上。一停下来，他就处于一种半昏迷的状态，一动也不能动。清醒的时候，感到口渴，就吸吮衣袖里的水。他已经清晰地看到了死亡。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是有一个简单而强大的信念在支撑着他：回林场，回家。只要醒过来，就继续往前走。第十三天，或者第十四天，他突然看到一条简易的小道，那是一条为采伐开通的林间道路，如果沿着它走，就会找到公路。神智不清的巍巍有些忧郁，最终还是离开了那条道路。恍惚之间，他认为自己必须沿着水源走，他坚信，有水，才不会饿死，才可以回家。

　　巍巍重新走入了森林。但他已筋疲力尽，几近衰竭。每走不到10米，就会倒下来，每天只能走很短的距离。在最后的时刻，茂盛的额尔古纳大森林，以自己的方式帮助了这个孱弱的孩子——巍巍可以扶着树往前走。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正好是一步的距离，就这样，巍巍可以一步一步往前挪动。第十六天，他还在沿着一条溪流往前走，可是走着走着，小溪枯竭了。他在绝望中环顾四方，希望发现新的河流，忽然发现了远处有一个简易窝棚。他连滚带爬地奔了过去，没有人，但他看到了一些倒在地上的米饭和炒黄花菜。他几乎是连土带米一起吃了下去。这天，他打开地上的一捆帐篷布，钻进去，睡了个昏天黑地。

　　第十七天清晨，巍巍被乌鸦的叫声吵醒，发现昨天从地上捡起来的剩饭菜，早被乌鸦吃得干干净净。他满地爬着，又找到了一些生大米，一棵大头菜，几个土豆和洋葱，还有一瓶猪大油。靠这些食物，他又熬了一天，却始终不见窝棚的主人回来。他就用木棍猛力敲打洗脸盆，大喊救命。

　　第十八天，他在窝棚里找到了火柴。从未做过饭的巍巍，煮糊了大米饭，炒不熟土豆块，但终究吃上了十八天来的第一顿热乎饭。他觉得，等下去似乎不是个办法，就决定，恢复一下体力之后，继续往前走。当天下午，他正在睡觉，突然被几个人说话的声音惊醒。他立刻坐了起来。他看到，有三个人，正朝着窝棚走来。

　　他们是窝棚的主人。这些在山中采药材的人，被突然出现的刘巍巍吓了一跳。这时的巍巍，蓬头垢面，瘦骨嶙峋，衣衫褴褛，双脚血肉模糊，完全是野人模样。待问明原委，来人告诉巍巍，这里距离自兴林场的直线距离是180公里，而巍巍翻山越岭，行程至少在三四百公里之多。

　　这一天是2004年7月14日。是巍巍走失的第十九天。他的体重从走失前的130多斤，下降到不足90斤。而在此期间，额尔古纳市的党政部门全力组织搜救，全市各级广播电视部门一直重复播放着巍巍走失的消息，森警部队展开了长达10天的搜救工作，以巍巍走失地为中心，一直找到森林腹地。但十几天过去，巍巍踪迹杳无，人们开始绝望，而巍巍的父母，早已憔悴不堪。

　　后来，当地有很多总结与反思。比如说，如果学校能够对孩子进行必要的野外生存技能教育，巍巍就可以不必四处乱跑，因为，你可以观察树的枝叶，那向南的一面总是长得更加茂密。还有，那些漫山遍野的蚂蚱，以及蚂蚁包里的蚂蚁蛋，可以应对人的生存之需。而巍巍对此知之甚少，幸亏他还明白，人是不能离开水的。

　　我没有见过刘巍巍。这个故事，我是在跟随额尔古纳市长钱瑞霞穿越大森林的时候，从她和市政府秘书长白云峰那里听来的。其中很多细节，则是从额尔古纳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邹玉那里得知。我觉得，这个故事应该让更多人知道。我也希望有机会再去访问巍巍。这是一个很好的社会心理学案例，值得有关专家跟踪研究——十九天的森林噩梦，是否给刘巍巍造成了某种心理突变？它对一个人的成长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应该如何对其进行心理调整？

　　而钱瑞霞对我说，我们要感谢额尔古纳河，这里所有的小溪，所有不规则的小河流，最终都要流进这条蒙古族的母亲河，巍巍正是沿着溪流走，才找到了他的母亲。这位蒙古族女市长说这番话的时候，没有一点点做作与矫情。她这番朴素的话，使习惯于微言大义和制度分析的我，骤显无趣。我不得不想，在很多时候，我的职业反射是不是过度了？而只有对自己的母亲河怀有感恩之心与敬畏感的市长，才能以可持续发展为天职，才能守护这世界上最美丽的森林、草原与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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