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难道永远只能和自己对话

　　本报记者 陈墨

　　小船啊，可留神！你的身旁是大海，它不再咆哮，这是真的，而且它时而像丝绸、黄金和亲切的梦幻。但是，也有那样的时刻，你将看到它的无垠，而且没有比无垠更为可怕的东西。啊，可怜的鸟儿，它感到自由，而此刻却撞向鸟笼之壁！

　　——尼采

　　上帝在掷骰子，但又遵守一定的游戏规则

　　无垠的大海爆发了，在2004年圣诞节翌日，人类撞到了“鸟笼之壁”。

　　苏门答腊岛海岸外爆发的罕见级别的地震，释放出相当于3000颗到6000颗原子弹的能量，海底地壳被弹起10多米，数百立方千米的海水被粗暴地推涌着，以每小时700公里以上的速度，横扫途经的一切，穿过宽阔的印度洋，甚至给7000公里之外的东非海岸带来了灾难和毁灭。

　　“除了天外飞来一颗行星或彗星，再也没有哪一种自然灾害能像海底地震引发的海啸那样，造成如此巨大的破坏。”英国《金融时报》记者克莱夫.库克森说。

　　到现在（1月11日）为止，已经确定的超过15万条生命、140亿美元的经济损失，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的社会心理创伤，给这场灾难标上注脚。

　　据2005年1月10的有关报道，目前还有10多万人失踪。由此，经济损失及心理创伤的度量想必也会被一次次刷新。说损失“无法估量”丝毫没有夸张。

　　1995年日本神户大地震造成5000人死亡，而经济损失却高达1320亿美元，用经济角度看，生命的价值是如此不值一提和不相对等，这也可能正是人类在大自然面前显得异常渺小的原因和又一个证据。

　　令人类社会天翻地覆的灾害，可能只是大自然伸了个懒腰。

　　目前尚没有多少观点认为，地震和海啸中有人祸成分。但这并不能肯定人类活动——比如开采海底能源和资源、破坏大气臭氧层——对灾难形成没有间接影响。而且，如果人类在大自然面前保持更多的尊重和敬畏，比如避免无节制砍伐，控制度假村建设，灾难造成的损失应当可以大大减少。

　　是不是人类主动撞向“鸟笼”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借此检点自己的行为，反思自身和大自然的关系——即便从利己角度出发。

　　尽管上帝的确是在掷骰子，但又遵守一定的游戏规则。

　　人类眼下惟一能做的事情，只是与自己对话

　　这些天，人们传颂着一个瑞典母亲的感人故事。就在别人纷纷逃离海岸时，她却迎面冲向时速70英里的海浪，为了救她的三个孩子。上帝被感动了，三个孩子安然无恙——尽管将他们从地狱之门拉回的并不是他们的母亲。

　　和这位被尊为“全球女中豪杰”的母亲的行为一样，灾难中闪现出无数耀眼的人性之光：

　　死里逃生的意大利游客受到善待，同样死里逃生、几乎一无所有的斯里兰卡当地居民为意大利人安排了食物和安全的处所；面对前来营救的泰国军队，37岁的瑞典人埃里克、奥地利的约内斯、特立尼达的罗曼拒绝撤离，自发投入救护行动；数十名中国贫困山区的孩子们每人捐出了对他们而言堪称巨款的1元钱；数十个国家展开了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自然灾害国际救援行动……

　　不同国家、民族、种族、意识形态的人们在一夜之间找到了共同的目标和信仰。在无垠的大海重新恢复美丽和宁静后，受难的人类空前地团结在一起，相互帮助，相互安慰，分担痛苦。富人减免了穷人的债务，大家共同探讨着如何重建家园和躲过下一次灾难，在无限的哀伤中感受着整个群体在大自然面前的卑微和无可奈何。

　　正如歌德所写，“大自然！我们被她包围和吞噬——既无法摆脱她，又不能深入其内。未经请求或警告，她把我们纳入她的循环舞蹈，并携着向前，直到我们疲惫不堪，从她的怀抱中脱落。”

　　一向自视甚高的人类，却终于被大自然当成了游戏的道具，用完即抛。无论人类此前做了什么，也无论此后将要做什么，眼下惟一能做的事情，只是与自己对话，大自然根本不屑参与。

　　同时躲藏起来的，不乏人类的良知

　　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人类与自身的对话仍然有许多令大自然发笑之处。

　　2005年元旦，美国总统布什表示，美国将下半旗一周，以对海啸中的死难者表示哀悼。

　　不仅如此，美国还承诺向受灾国提供不少于3．5亿美元的援助，此外，“林肯号”航母、Ｃ－130巨型运输机、20架直升机、数千名海军陆战队员乃至老布什、克林顿两位前总统都投入到了救灾行动。

　　而美国此举得到的并非全是赞誉。斯里兰卡的猛虎组织称，美国向斯里兰卡派遣援助军队的真实目的，是帮助美国政府刺探情报，并非进行援助；法新社的报道说，美国意图在空前大规模救灾行动中谋取政治利益。美国方面则并不否认其自利动机，美国国务卿鲍威尔在印尼时表示，“我认为，这的确是给伊斯兰世界以及其余地区一个机会，以见识美国的慷慨大方以及活生生的美国价值。”

　　人类——无论是以个人身份或组织名义——似乎有一种内部分化和相互攻击的本能，在如此巨大的自然灾害面前，在“空前团结”的情况下，这种本能仍然无处不在：

　　2005年1月2日，斯里兰卡政府指责反政府武装猛虎组织在阻止贾夫纳半岛难民接受政府军提供的援助物资未遂后，纵火焚烧了海啸难民营；

　　据香港凤凰卫视1月4日消息，印度政府拒绝国际救援组织到海啸重灾区安达曼和尼科巴群岛救灾。

　　其原因是，这一地区为印度军方的主要基地，被视为战略地区；

　　不法分子冒充慈善机构募捐，企业出于商业目的捐助，善款得不到妥善管理；

　　联合国儿童基金会说，南亚地震海啸灾区有孤儿，或者和父母失散的儿童，被犯罪集团拐卖。有报告指印尼有人冒认是灾区儿童的父母，或在难民营掳走儿童，运到邻国出售，迫他们做苦工或卖淫；

　　瑞典当局1月3日表示，他们决定不公布800多名在印度洋海啸灾难中失踪的瑞典公民的名单，以免这些人的家遭小偷光顾；

　　在泰国，外国观光客和本地灾民被政府区别对待。知情人说，如果政府不先照顾外国人，观光业会受损。

　　这些不和谐的现象中，政治阴谋、经济利益战胜了良知和道德。

　　赫拉克利特说，大自然喜欢躲藏起来。灾难过后，大自然又躲藏起来了，同时躲藏起来的东西还有很多。

　　人类能不能躲过灾难，完全取决于大自然的心情

　　如今，数以万计的失踪者还下落不明，成千上万的尸体尚未得到妥善安置，人们甚至还没有弄清楚灾难究竟给人类带来多大损失和创伤，商人们却已经开始算计灾难能给他们带来多少发财的机会了。

　　有人分析说，灾难只会给亚太地区旅游业及其他相关行业造成短期不利影响，而建筑业之类的其他行业还有望得到长期好处。不难想象，眼下有多少建筑业和其他形形色色的商人们正在盘算如何抓住灾后重建的商机。

　　泰国商人预计，该国酒店很快就会重新开张，明年的旅游旺季到来之前，一切都将恢复起来。

　　有旅行社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度假者已因惊吓而不敢到亚太地区旅行。

　　也许不该指责人们的健忘和惟利是图，因为既然“一切东西，产生就是为了毁灭，它们处于持续更迭之中，谁也不能逃避这一事实。”就反而不必随时惦记着毁灭，只有这样，人才有理由活下去。

　　但是，这一切来得似乎有点太快，以至于用来怀念死难者和反省自己的时间太短了。既然所有人的生命都没有终极意义，为什么相比生者，这些死者的生命就应当轻于鸿毛？

　　当然，生者也在考虑如何保护自己，以躲过下一次类似灾难。

　　其实，人类能不能躲过灾难，完全取决于大自然的心情。1月10日出版的《三联生活周刊》说，“事实证明，在真正致命的灾害和危险面前，科学往往是无助的——最后一分钟的生死时速不会，也不可能重演。”

　　如果这次灾难不是发生在印度洋，而是在建立了预警系统的太平洋，难道人类真的就能躲过一劫吗？

　　如果人类永远只知道和自己对话，一切还会重演

　　1月8日，泰国一个3岁的小女孩，领到了政府发给她的玩具熊，小女孩开心地笑了。新华社记者说，“天真可爱的孩子也许早把海啸忘在脑后，但她哪里知道妈妈的左手腕还青肿着，那是在海啸中逃生而留下的。”

　　灾难的幸存者正努力忘掉那场噩梦，他们或者向心理医生寻求心理康复的帮助；或者赶去寺庙烧香拜佛，感谢佛祖保佑；或者燃放鞭炮，驱邪避恶。

　　事实上，真正的心理康复不是靠心理医生，而是自己；真正保佑人类的不是佛祖，而是人类自身。人祸自不必说，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如果更多地意识到自己的卑下地位，意识到自己是过客，是大自然的布景、道具和仆从，收敛杀戮之心和窝里争斗，节制物质欲望和对大自然的攫取，情况可能会好些。

　　德国精神病学和神经病学教授霍依玛.Ｖ.狄特富尔特说过，“令人吃惊——并迄今最受忽视——的社会现象之一是，以人类为宇宙中心的盲目顽固性；在以往数百年中，人类就是这样执著于从自身的思想和文化成就中去探讨自己的本性和生存的意义。人类所在的大自然则为了体谅我们而降格为一种布景，进入此景的我们，便不得不上演特殊的人类历史剧并经受考验。”

　　主客身份颠倒，演员和布景混淆，才是人类自己制造的更大的灾难。既然如此，如果人类永远只知道和自己对话，一切还会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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