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孩和她的船厂

2001年07月11日 18:47  新浪财经 微博

  这一年6月上旬,我和父亲同时从同一家单位下岗。父亲像站在悬崖的边缘,绝望,痛苦。我的心情比他好一点,每天从报纸上翻来翻去地搜寻着招聘启事。父亲像是家里的那个认真执守的老钟,每天准时准点地去单位。为了那微薄的150元钱,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舍不得离开待了三十几年的单位。就父亲那一辈人而言,已是太定型的一代人,进国营单位,养 老保险,退休金等。正因这保守而固执的观念,从此我便开始了与单位一段短暂的故事。

  1999年7月正是我高考的日子,也是我离开校园踏入社会的转折点。在校园里,一心想着上大学,没有认真考虑到步入社会是什么样的生活。然而我还是和学生生活绝缘了,开始串联起了单位这个社会中的团体。是的,高考落榜那段刻骨铭心的痛,我累了,所以屈服了,我炳承父亲的衣钵,准备到江阳船厂这个大单位当焊工。谈起船厂,是我们那所小镇最好的单位,也是扬州市有名的国营单位。她轻而易举地承担着四千多人的衣食来源。效益太好了,好到毗邻着她的周围小土房子如今都变成清一色的楼房;好到五一劳动节加班三天加班费达100多万元,足以一个六七十人小厂一年的工人工资;好到人们无法预想在今年的6月份,单位垮台了。当然这是后话。

  我是一个细皮嫩肉的女孩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可又能改变什么,我还要去生活,在滚滚红尘中去赚钱养活自己。身在人生而蒙昧于人生,蒙昧得无从谈论。总而言之,人类的进化有一样不变的东西—衣食住行。而我准备接受生活的洗礼,将白嫩的皮肤晒成棕色,将纤纤玉指训练成轻松自如地拿着焊具时,船厂这个所谓的国营单位并不接受我这个高不成低不就,又没有后台的“门外汉”。无奈之下,我进了队里的一个小厂,工资太低又不按月发钱。当时镇上一家规模较大的私营企业大开“绿灯”,于是我畅通无阻地进去了。可父亲继续打着他的小九九,私营企业不可靠,说关门就关门,没有人身保障。一向老实憨厚的父亲被卷进了“开后门”的漩涡。

  2000年春季,正是河豚欲上时。父亲从他那本薄薄的旧旧的存折里抽出了三千元,一千元办了桌河豚宴,二千元是红包。我目睹着叔叔宰杀河豚时的情形,它鼓鼓的肚皮瘪了,无法再可爱地生气了。它作着垂死前的挣扎,我笑了,幸灾乐祸地冷笑着。谁让你这么甜美,这么昂贵?要不是你,姓高的科长也不会说,“老卢呀,听说新坝的饮食很考究呀。”多么讽刺的赞美,也真会声东击西,装模作样。就这样供他们享受了一番之后,终于三千元让我“荣幸”地踏进了父亲望穿秋水的这个红了十几年的大单位里,成了一个“荣幸”的临时工。用高科长的话说,“小卢,现在进厂很难。好好干,几个月就会转正的。”

  夏日炎炎,我暴晒在空旷的工地中,原本一头长发被削短了,皮肤成了麦肤色。汗臭味,油漆味,以及不知名的臭味通过鼻息渗入到我的脑子里,浑浑噩噩,沉沉醉醉。我跟着师傅实习,提着工具箱从船上到船下,再从船下到船上。我立在一旁看着,师傅也不让我有动手的机会,只是叫我做杂事。大伙说我成了监工,监工?我自嘲道:“监工会像我这样?工资60元,还会遭到他人的欺负?”日子一天天晃过去了,五个月后,也就是2001年元月份,我没学到什么本事,可倒转正了。不过那时厂里的一艘大船没有能够及时出厂,被搁置在一旁,企业开始走下坡路了。我甚至预感到终有一天,她会如秋瑟中的一柄落叶,呻吟叹息,一命呜呼。

  两个星期后便是春节了,大家都沉浸在节日的喜庆中。不再提起那艘被搁置的船,大家包括我在内开始了热门话题—“今年发什么福利”。一致认为今年不会比往年差,我插了话,听说那船损失了好几千万,福利会不会受到影响。师傅嗤之以鼻:“你懂什么?厂子这么大,实力雄厚着呢!”一星期后,发福利了,大家喜脸来,丧脸回。奖金少了四百多,福利也没有往年的好。单位的领导班子们在会上说道:“同志们,比起过去的十年,我们厂发展的态势较为乐观的,已步入了一个新的台阶。在今后的十年中,我们还要发展得更好,让江扬船厂走向全世界。关于今年的奖金嘛,少了点。不过,春节照常上班,一天工资像往年一样算三天工资。关于船务事件,大家要引起高度重视,杜绝这类事发生。”可笑的是,他们并没有检讨自己,工人倒成了替罪羊。

  不是我有先见之明,而是我比别人敏感。船误事件并没有真正引起管理干部的高度重视,他们以自我为中心,将集体主义抛之脑后。从他们饥渴的眼神中折射出了其贪婪成性的本质,正如鲁讯所说的可以从口袋里榨出个“小”字。是的,跳梁小丑和官仓鼠。人一旦变本,精神就会空虚,不再热血沸腾,埋头苦干于事业中。“红包”和“肉包”,使他们变成了草包。人格,道德,管理,责任,厂风厂纪的观念早已埋入了封尘已久的垃圾中。紧接着,又有一艘船没有推销出去,仅仅二个月内,发生了两件大事。一场暴风雨正在人们的心目中酝酿着,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这时,厂里出了通知,工人放假一个星期。这一消息被炒得沸沸扬扬,再这样下去,工人的工资还发得出吗?

  一切不再风平浪静,又一艘即将出厂的船被人蓄意破坏,损失几百万。惊动了省公安厅,派了数十位公安干警前来调察此事,后查获是本厂之人。也就在这个月,工人的工资没有准时发出,连加班工资也泡汤了。厂里成了一片混乱的棋局,没有人有这个能力去收拾残局。其实无秩序的棋局含着原则性和规律性,那就是一个企业的兴衰取决于管理,技术,素质。厂长成了缩头乌龟,不再露面。中层干部们认为事不关已,天塌下来有人顶着,看来倒学会了阿Q的自我安慰的把戏。基层干部们加入了工人阶级队伍,三个一群,五个一伙,谈着问题的问题,也谈不出个所以然。

  我不再需要拎着工具箱上上下下了,师傅看见了我,竟然主动跟我打招呼。单位要垮了,也埋没了师徒之分。过去对我冷眼相看,现在我倒同情她了,一个外地打工的,今后的生活举步维艰哪!阳光下,再不幸,再悲伤的事,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对生活的热爱而把它包容。单位垮了,有什么理由去互相仇视对方呢?我们都是不幸的人。

  父亲也苍老了许多,思想还在国营单位里转不过弯来。为自己担忧,也为我担忧。每天闷闷地抽着烟,叨念着下岗怎么办呢,今后的生活怎么办呢,我将来的工作怎么办呢?偶尔和别人谈起来,愤恨地背着干部骂几句。如果不是这些把胃交给人们的官仓鼠,也不至于搞垮船厂,这个所谓的国营单位。

  在这些动荡不安的日子里,世人皆醉,唯我独醒。我看着这一批批没有卖出的船,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千年沉睡的冰山,身体已没有了热情与奋进的活力。我仿佛看到头顶上方有一道火光,重重地劈开了她,终于流干了最后一滴血。天外,残阳如血。我感觉到脸上一抹清凉,两年封闭的感情如同火山爆发,我发出了尖锐的吼叫声。而我终于承认,我之前对单位持着漠不关心的态度,事不关已的心理出于我对现实生活的无奈。于是,我给自己束缚了密密的保护网。可如今面对如此萧条的境况,我不再心静如水,此时我不想看到她瘦弱的残躯,不想看到她的朋友一江之水的灵魂也随之干涸。我忽然想起了那桌河豚宴,仔细咀嚼着“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这句话。一句乐观,彼此互相安慰的话,此时倒有了新的含义。吃饱了,捞足了,然后单位散了,垮台了。我过去的追求已经灭亡了,新的追求正要开始。因为我还年轻,只有22岁,我还要为生活奔波,去追求我不朽的报负。睡吧,安祥地睡吧,我知道你的精华已被吸干,你庞大的躯体重重地摔在地上,爬不起来了。这样也好,再也不会有官仓鼠在你的身上剥夺不属于他们的东西。造成今天这种局面不是你的错,是你的主人管理不善,经营不当。睡吧,让我最后为你唱支歌,“睡吧,睡吧,我亲爱的朋友-----"

  2001年6月22日,这个我待了一年不到的船厂宣告破产。这一天,我静静地站在江边,偶尔有风声在耳旁低低滑过。风儿轻轻地说:“一些曾经优秀的,不同等级职称的干部们就如那蝉变的过程,从透明的纯洁到淡褐色的丑陋。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让我带你远离这片伤心地。”随之传来一阵悠悠的衰叹声,香魂一缕随风散,而我和单位的故事也彻底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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