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不起，请问他是谁？”

　　当我们把“您知道小栗忠顺的故事吗”这个问题，提给东京的政府官员、经济学家或是历史学者的时候，我们常常会得到这样的回应。伴随的，是抱歉的笑容。

　　我们的疑惑渐渐到达了顶点。小栗忠顺的故事是不是真的？甚至，历史上真的存在过小栗忠顺这个人物吗？

　　这个100多年前的日本官员，与黄金大概只能算是略有关联。当年，小栗忠顺受命建设日本最早的现代化造船厂。为此，他耗费了毕生的心血，当然也包括惊人的钱财，传说建厂总计的费用，达到了40万两黄金。这对当时的日本来说，简直是一个天文数字，小栗的政敌由此怀疑他贪污了巨额的财产，他们冲到小栗家，试图搜出这笔钱。最初，他们一无所获，后来，他们在一个隐秘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做工精巧又收藏得很好的小盒子。

　　故事的结果有些出人意料。如获至宝的人们打开这个小盒子的时候，发现里面装着的，既不是黄金珠宝，也不是什么藏宝图，而是一枚螺丝钉。

　　这枚螺丝钉才是整个故事的重点。它有着一段不那么普通的经历：1960年，小栗忠顺作为特使出访美国。在参观位于华盛顿的一座造船厂的时候，一名美国人捡起一枚螺丝钉，对小栗忠顺说，日本现在是一个连这颗螺丝钉都不能独立制造出来的国家，纵然购买再多的军舰，用过了就还得再买新的。对军事建设来讲，难道不是学习技术更重要吗？

　　当时的日本，刚刚被美国舰队用枪炮打开国门。面对这样盛气凌人的一番话，据说当时这位小栗忠顺满脸通红。可是，在沉默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把螺丝钉接了过去。

　　后来的故事大家也就都知道了。小栗忠顺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直珍藏着这枚螺丝钉。

　　很难说清他这么做的确切原因，那个做工精巧的盒子里，应该装着屈辱、失落、奋进、梦想、坚持……重重情绪吧，以至于一直到100多年以后，再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仍有一种浑身直起鸡皮疙瘩的感觉。

　　可惜这样一个令人动容的故事，我们并没有在传统的历史叙述中看到。小栗忠顺的名字被提及的次数，远远不及同时代的伊藤博文、福泽谕吉那样被人熟知，甚至还不如他当年的政敌、同是幕府官员的胜海舟。

　　我们的疑惑也在于此。小栗忠顺和一颗螺丝钉的故事，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呢？

　　(二)

　　直到我们开始在小栗忠顺家乡的寻找。

　　从东京向东北行车四个多小时，我们来到这个名叫仓 村的地方。公路旁边，是一条流经村庄的小河，冬天尚未过去，河水只是浅浅地流着，有些地方，河床甚至还露在外面。进入村子不久，我们就在河边发现了一座醒目的石碑。即使不懂日文，只是上面的几个硕大的汉字，也提示着大家，这个地方正与小栗忠顺相关：“伟人小栗上野介”、“无罪”、“被斩”。仔细读介绍，原来是村里的百姓在小栗遇害之后不久为他建的。

　　在接下来进入村子的一路上，我们时常能够看到与小栗忠顺相关的遗迹。被斩首的地方、妻女避难的地方、墓地……一系列遗迹，渐渐地让我们相信，小栗忠顺是一个真实的存在。

　　真正的震撼，是在村中央一个叫做东善寺的地方。住持村上泰贤小心翼翼地拿出了那枚传说中的螺丝钉。

　　尽管已经过去了100多年，但这颗螺丝钉并没有呈现出我们想像中的锈迹斑斑。那是一种油亮的深黑色：想必历代的收藏者都小心地保管着这颗螺丝钉。

　　住持的客厅墙壁上，挂满了小栗忠顺的各种资料图片，除了他的手稿和照片，住持还特意在美国收集了当年小栗忠顺访问美国时，当地媒体的报道。

　　我们的疑惑消散了。住持似乎看出了我们神情的变化和这背后的缘由。在采访时，他解释说，因为小栗忠顺是日本幕府时代的官员，而1870年代以后，掌握日本政权的是幕府的对立一方：明治政权，杀死小栗的，也属于这个阵营。

　　过去的数十年中，这位名叫村上泰贤的主持，在日常工作之外，一有机会就在世界各地巡讲，希望更多人了解小栗忠顺这个任务。听说中国有作者在书里提到了这段故事，老主持既意外，有开心。

　　晚上，我们在村里的社区中心吃晚饭，周围多是一些住在当地的老人。听说我们是为小栗忠顺而来，这些老人争相向我们夸赞着这个村里的古人，言语中满是自豪与崇敬。

　　无论历史被如何装扮，一个人为民族的文明与进步作出的努力与坚守，终究还是会被后人缅怀的。

　　(三)

　　第二天，我们循着村里老人的指点，攀上一座小山，去探访小栗忠顺故宅的遗址。

　　扛着十多斤的设备，按照路牌的指示走了大半个小时，我们才来到传说中的遗址。可是在那儿，我们只看到一块牌子。牌子上的文字告诉我们，这块地方当年小栗忠顺已看中，准备在此地修宅子隐居起来，只可惜宅子还没造好，他自己已经身首异处，连妻女也过上了颠沛流离的生活。

　　这块牌子插在一片空地上，如今是一点宅子的样子也看不出来了。山上的积雪还没有全化，这片空地更显得白茫茫一片。

　　心里略略地有些失望，但似乎又想明白了一些事情。这个春天，我们一路探寻小栗忠顺留下的印记，果真只是为了证实这个人物、这个故事的真伪吗？又或者说，这个人物、这个故事的真实与否，对我们的探寻历程而言，果真那么重要吗？

　　其实，在《黄金时代》为期半年的采访过程中，我们时常可以听到嘉宾们讲述的一个个和小栗忠顺一样令人震撼的故事。

　　1400多年前，寻求国家地位的日本在朝鲜半岛附近的白江口，与唐朝军队发生激战，日本水军惨败，几乎全军覆没。日本政权大受刺激，接下来，他们立即做了一件事：大规模派遣留学生到中国学习。

　　“倒头便拜”，向强者学习，似乎成了这个民族的天性。

　　当时，日本造船术并不过关，常常会有行在海上的船从中间横断、船毁人亡的悲剧发生。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在后来的200多年间，源源不断地派遣留学生到中国。他们几乎用尽了国内发现的所有黄金，但他们把“整个唐朝”搬回了日本，成为日本第一次腾飞的基石。

　　而另一个故事发生在近代。当日本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后于世界之时，他们开始了近乎疯狂地向西方的嘘唏。传说，为了得到秘不外传的技术，甚至有人专程去欧洲学徒，偷师以后把图纸弄成蜡丸，吞到肚中后自杀，接着运尸体回国，把技术传回日本。

　　为了学习先进，他们真的做到了“拼命”。如果说第一个故事让人感佩，那么第二个故事简直让人觉得毛骨悚然了。

　　“他愿意付出所有代价，只要能够超越。”一位嘉宾在采访时这样概括。

　　或许这正是这个民族不断前行的动力，也是这个民族的可怕之处。你可以说他们现实，但也可以说他们坚持；可以说他们执着，但也可以说他们容易走极端。以我个人有限的阅历，其实很难简单地评价这种可怕的优劣。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我对日本素无好感；然而倘若暂时把潜藏在这种可怕之中的狂热与偏执放到一边，理性地思量，不得不承认，这种前行的不懈动力，往往是我们所欠缺的。

　　寻找小栗忠顺的最后一站，是位于东京南面的横须贺市。当年，小栗忠顺不惜花费重金建设的造船厂就在这里。很难想像，这个已经有150年历史的船坞，直到现在仍然在使用。隔着浅海眺望这个船坞，不由得让人感叹。几乎在同一个时代，中国也曾经有过福州船政局，号称“远东第一大船厂”。这座船厂建造的“威远”、“广甲”“广乙”等舰只，装备进了当时号称“亚洲第一”的北洋水师。只可惜黄海一役，“威远”被击沉，其它几艘战舰或搁浅或被俘，“亚洲第一”几乎覆灭，福州船政局此后也命运多舛。

　　历史不会留给一个民族太多的挥霍时间，有时候，进步得慢也是一种倒退。

　　(四)

　　采访时，还有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细节。2003年，横须贺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化妆游行。这个游行是为了纪念1853年美国将军佩里率舰队来到日本，强迫日本开国的历史。据说，在游行队伍中，扮演佩里的演员最受欢迎，走到哪里，都是欢呼声一片。

　　说来有些令人难以相信。用我们熟悉并习惯的思维方式，“黑船来航”是日本丧权辱国的开端，不谈当年的屈辱也就罢了，至少也不该如此大事张扬地纪念吧。

　　但日本人似乎不这么看。尽管同样处在东亚，但他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似乎还是与我们有许多不同。

　　大概没有几个民族比日本人更看重荣誉和尊严，为了这些，他们甚至不惜放弃生命。可是为了实现自身的强大，他们用尽一切方式向他们眼中的先进文明学习。他们不惜把自己放到最低，不惜向自己的敌人虔诚地讨教；他们没有包袱，看起来也没有东亚人所看重的面子。

　　“向先进的文明学习，他们不会感到耻辱。”这是许多嘉宾在接受采访时常常会说的话。

　　而这大概也是支撑小栗忠顺的精神动力所在。小栗有生之年，他所效忠的幕府政权在当时已经风雨飘摇，这一点他自己想必是再清楚不过的。据说，当时有人提醒小栗忠顺说：“你这么努力地建设船厂，花了这么多钱，可是幕府大概没几年就要垮台了，你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呢？”小栗忠顺回答，“只要日本能够强大，我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横须贺造船厂一直到小栗死后数年才完全建成，并开始装备日本海军。又过了四十多年，日本海军舰队一举击败了当时看来十分强大的俄罗斯舰队。据说，当时的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不无感慨地说，这一切都是小栗忠顺的功劳啊。

　　明治时代之后书写的历史，终究没有厚待小栗；不过，这并没有影响他当年所期待的日本的强大，真真正正地成为现实。

　　位于东京的明治神宫，是供奉日本明治天皇灵位的地方。2012年是明治去世一百年，二月的时候，已经有数十块巨幅的展板立在神宫门口，介绍明治时代的文功武绩。伊藤博文、福泽渝吉、胜海舟、西乡隆胜、东乡平八郎……这些当时风云人物的名字和画像，都被放在显著的地方。

　　整个展览里没有小栗忠顺的名字，尽管他与这些人物曾经生活在相同的年份，不知道是不是东亚的历史都有成王败寇的传统。

　　不过，人们总算在小栗的家乡群马县，以及他修建造船厂的横须贺，树立了两座他的半身铜像。在横须贺，小栗的铜像隔海望着他督建的船坞，那里仍然是东京近旁重要的海军基地。

　　自二战以后，这里被美军长期占领着，直到现在。

　　小栗忠顺若在世，以铜像的姿势遥望对面的船坞和军港时，不知又会作何感想。

　　《黄金时代》纪录片导演 陆熠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