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张学良为众人传颂的两个传奇,无论是东北易帜,还是西安事变,背后都有很强的人格烙印。一是认定之理论:复土心切及对领袖之认同,二则军人之性格,及爱国之狂热。当然,后人在思考这两个传奇时也不能忘记当时时局之紧迫,形势之复杂,还有,少帅之年轻和成长环境之特别。
前半生的酣畅淋漓和后半生的淡漠从容,恰成对比又互为因果。大起而大落,狂热又平淡,先生用一生的实践让后人也明白历史的无常和吊诡。作为“世纪行过”的老人,在远离黑土地的异地告别人间。垂危之际,不知老人可否记得松花江边上的家。
张学良魂归何处
刘握宇(南京)
公元2001年10月15日,在远离故土的夏威夷岛,101岁高龄的张学良先生辞别了人世。
张学良在中国现代史上真要算极独特的一位人物。他18岁投身军旅,征战沙场,28岁承继父业,坐拥东北,旋又放弃“东北王”的地位,毅然易帜,协助蒋介石统一中国;而8年之后,又是他,发动了西安事变,临潼扣蒋,以武相谏,终促成全中国抗日统一战线的形成。西安事变成为张学良政治、军旅生涯的高潮,亦是终结。此后60余年,他几乎从政治舞台完全消匿,过起别样的生活。随他一起隐匿的,还有那段风突云涌的中国史。
中国人常说“盖棺定论”,如今“棺已盖”,却“论难定”。要论一个人,至少要尽可能全面地了解其行状,方有较真切的评论之可能。而张学良先生将自己1936年后的私人资料俱捐赠给了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并指定2002年后方能面世。可以想见,这批珍贵的文件公布之日,对张学良的一切成见都将面临一次筛检,其中很多怕是站不住脚的。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千头万绪,真不知当从何讲起。这里只抽出两根主线,试将张学良的为人说个大概。
身为军人的张学良
张学良首先是个军人。军人者,与政客不同。前者尤如一片开阔地,树木房屋皆一目了然,虽偶有遮挡,亦不难分辨;后者则如烟雨迷蒙之青纱帐,浑沌一片,真伪自在其中,然不得要领者休想将他看透。张学良是一个军人,而终于没有成为政客。
张学良从军,自然与他的身世有关。他的父亲张作霖,凭借数十万精兵,独据一方,是当时中国举足轻重的几个大军阀之一。这个“东北王”自然希望他的长子能传承衣钵,将家业发扬光大。于是,19岁的张学良便顺从父意,考入了东三省陆军讲武堂,其18年的军旅生涯就此开始。
张学良曾自认为“坏军阀”,然而,他这个“坏军阀”与穷兵黩武、只知用武力争地盘的“旧军阀”又非同类。他看重军队的地位,推崇强权的力量,而“私意实酷爱和平”,有着较其父辈更为开明的民主思想,更有复兴中华的民族主义情怀,这些都使得张学良表现出与纯粹尚武的军人不一般的特质。
然而,当张作霖在时,张学良尚没有实现自己理念的空间。出于对父亲的孝道,也是出于军人服从命令的特性。他参与了奉直、奉皖等军阀间的战争。对此,他日后多次表示,完全是出于遵从父命,不得已而为之。虽如此,在力所能及时,他仍表现出自己的独特之处。如1927年为抗击北伐军,他率部来到郑州,竟违背父意,发表了《对时局主张的通电》,主张“息争御外”。他在通电中说,“我军所到业将从前虐政悉予蠲除,所有苛征,概行豁免”,他还亲自巡察各县,召集地方绅商,“探究利病之源,筹饷辑绥之策”,此外,他还注意整饬军纪,“务使军与民各得相安,官与民不生隔阂”等等。这种种举措,与只知恃勇滥杀的军阀真有天渊之别。
1928年,张作霖被日本人炸死于皇姑屯,张学良承继父业,就任东三省保安总司令之职,主政东北,自此有了将其平素的理念付诸实践的机会。整顿军事自然是首要任务。他严肃军纪,加强训练,发展空军、炮兵,表现出非凡的军事眼光。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士兵的精神面貌尤为重视,常以爱惜名誉、发奋精神要求属下。于军事外,张学良也表现出一位有学识的军人之风范。在他主政东北期间,息兵罢战,全面开展“东北新建设”运动,为引导东北走上现代化之路做出了突出贡献。他对教育尤抱以热忱,曾捐出其父遗产1000万元资助东北教育事业。1928年7月1日,张学良亲自兼任东北大学校长,并先后3次向东北大学捐款累计180万元,其数额之巨,居全国之首。他常将教育与军事相提并论,尝谓欲救国家之危急,不但要靠军人以武力捍卫国家,更要靠举办教育,痛下“十年树人”的工夫,作根本上的治疗,以达长治久安的目的。具如此眼界者,于彼时之军人中,又有几人?此外,他还大力推动军垦和民垦,扶持民族工业的发展,自建自营铁路,发展通讯、外贸等项事业,倡导并资助各项体育运动等等,使一个军人治下的东北竟于文化、经济等各方面蓬勃发展起来。
毋须否认,军人自然有崇尚强权的特质。张学良自18岁即入军校,又生长在军阀混战的年代,对强权的感受怎能不切实?彼时之中国,四分五裂,唯有凭借武力,仰仗强权,方能占据一方,才有发言的权利。身为军人的张学良,自然要向强权去寻出路,进而推崇起强人的政治。而1933年的欧洲之旅,更使这种推崇达到了极至。是年9月,张学良由伦敦飞往柏林考察,参观了军校及工厂,特别详细考察了克虏伯兵工厂,对德国青年的新精神,“印象极佳”,这与他对士兵精神面貌的要求正相吻合。12月8日,张学良向墨索里尼辞行时表示,他是“一法西斯主义之景慕者”(《张学良年谱》,第655页)。次年1月9日,张学良与人畅谈旅欧感想时,曾言“中国必须真正统一,拥护一个强有力者做领袖,像德、意两国那样,先把国内搞好,然后才能对外抗战,现在只有蒋先生有资格做这样的领袖,因此,我们决心拥护他做领袖”。(《张学良年谱》,第659页)此后,张学良积极鼓吹“领袖论”,以此为解救中国危机的良方。
关于张学良鼓吹的“领袖论”,他在1943年11月答《华盛顿邮报》驻远东记者问时,有较详细的阐述。当被问及中国为达到富强应采取何种政策时,张学良答曰“自非民主而为独裁”。随后,他区分了专制与独裁的不同,以为“专制者压迫人民而遂其私欲之谓”,而独裁者则是“负教养人民之责,一如为教员者之照顾儿童,俟其成熟,有自治之能力时,此独裁者乃将政府之责,还诸人民,并非如专制者之不恤以武力保留其权势也”。(《张学良年谱》,第277页)而在张学良心目中,彼时能担当中国独裁之重任者,非蒋介石莫属,因此全国人民要将心“都能供给领袖的牺牲”,以期团结一致,求得民族国家的复兴。
正是在上述理念的指导下,张学良先是执行蒋介石对日不抵抗的政策,随后又请辞下野,而将不满与委屈深藏于内心。1933年3月9日,蒋介石在保定会见张学良,表示接受其辞呈。是日午夜,张学良竟伏枕痛哭。他向人表白,“人骂我不抵抗,我也不辩。但是下野后,天知道我这不抵抗的罪名要背到哪天呢?”其内心之委屈、愤懑可以想见。然最终,他还是远赴欧洲,归来后又听任蒋介石之调遣,开赴剿共前线,模范地表现了对领袖的顺从,这就是作为军人的张学良。
身为“爱国狂”的张学良
张学良不仅仅是名军人,还是个十足的“爱国狂”。他给自己下的这个批语实在独特,一个“狂”字,如此醒目,如此特别,却又如此传神,直将他甘愿为国牺牲一切的精神传达到世人眼前。赵一荻女士曾撰写《张学良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其中说“他并不爱哪一党,亦不爱哪一派,他所爱的就是他的国家和他的同胞,因为任何对国家有益的事,他都甘心情愿地牺牲自己去做”。
张学良从不隐晦少年生活的“任性放荡”、“无所不为”,及至16岁时听了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的演讲《中国之希望》,以为中国尚有挽救的希望,乃“奋志读书”,“痛改前非”,从此走上爱国救国之路。
张学良生长于军阀混战之中国,自幼便熟知日本对华之蛮横与贪婪,其希冀富国强兵、共御外敌之心,自然更为迫切。为此,张学良的爱国自始便表现为和平统一中国、一致抗御外敌的主张。
张学良生平为爱国而“狂”者,唯两件事特别重大,一为实行东北易帜,一为发动西安事变。
张学良东北易帜实是为实践其和平统一中国的原则。昔日其父在时,他虽遵父命领兵参战,然从无穷兵黩武之辞发表,却每每有罢战息兵、呼吁和平的言论。张学良对外国势力介入中国的内战尤为反感。如1926年9月19日,在与国闻社记者纵论时局时,张学良曾如此谈论蒋介石及其北伐军:“余最反对者,厥为听从俄人之驱使,鲍罗廷盘羊城,居然发号施令,加伦为赤俄高加索守将,奉赤俄命来华监视蒋正中,居然在其军中指挥军队,蒋则奉命惟谨,足证其凭藉外力,助长内争,罔顾人民之疾首痛心,此其大失计也。”
张学良对青年学生参加游行、举行罢课等运动亦不加赞成,几乎每次向学生们发表演说时,都要重申同样的道理。他对青年学生的爱国运动明确表示钦佩,但同时又提醒他们“须头脑清楚,始足以判断是非,庶不致为人利用”。总之,张学良始终竭力争取一个和平的局面。
1928年张学良主政东北后,退守关内,不再参与军阀混战,开始为实现其和平的理想做实际的工作。至是年12月29日,张学良等通电全国宣告东三省易帜。他在易帜典礼上发表演说,说明此番易帜是为了“举政权还给中央,以谋真正统一”。张学良毅然放弃“东北王”的地位,以数十万精兵受蒋介石节制,此后又助蒋中原大战,统一中国。若非他的这些爱国“狂”举,军阀混战之局面尚不知要持续到几时。
张学良发动西安事变则是为了实践其团结一致共御外敌的原则。前文提到,张学良宁愿自己忍受屈辱,也要在大局上顺从领袖蒋介石的政策。1934年,张学良由欧洲回国,被蒋介石任命为豫鄂皖三省“剿匪”副总司令。此时,他仍遵从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政策,总希望尽早清除中共势力,以开始全民抗日的战斗。至豫鄂皖战事渐息,孰知蒋介石又派其赴西北任“剿匪”副总司令。对于一向以“明耻复土”激励东北军将士的张学良,这次的打击不知比“九·一八”时如何?若说前次还仅是个人荣辱的得失,今次则是国难家仇系于一身,明耻复土之心迟迟不得伸张,中国之和平统一因国共内战长久不得实现,团结一致共御外敌之理想更因“攘外必先安内”之政策无法达成,这一切一切,会不会使少帅对领袖的顺从发生动摇呢?
这动摇的推力还来自张学良身边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都曾是中共党员,其中的重要成员于中共创建之初便已入党。这批人不满1931年共产国际扶持王明等夺取中共中央领导权,并与之相对抗,终被共产国际代表米夫宣布开除其党籍。他们被迫成立了“中央非常委员会”(简称“非委”),领导人为罗章龙、史文彬等。可不久,“非委”即因王明集团的出卖而连遭重大打击,几近销迹。谁会料到,“非委”的最后一批成员日后又聚到了张学良的身边。这主要是张学良的心腹谋士黎天才起了作用。黎原也是中共党员,于1927年秋被张作霖逮捕后转为奉系效力,此后又担任了张学良的私人秘书,与之日益接近,张学良也赏识黎的才干,视其为心腹。1935年,蒋介石调张学良入西北剿共时,张尚犹豫不决,黎即主张接受此令,以图将西北经营为抗日后方的大陆基地。而此时的张学良,在与中共数年交战中,对共产党的理论发生了兴趣,希望找“研究马列主义的学者来西安”,黎便乘机推荐罗章龙等“非委”成员与张学良接触,他们处处照顾到中共当时的政策,辅导张学良研读马列著作,为其讲解国际和中国的工运史,同时鼓励张学良谋求西北独立。他们还于西安事变前数月,制定了行动方案,其中包括近期的兵变计划和西北独立政府的远景设计。(此节内容摘自无名著《西京兵变与前共产党员》,香港银河出版社,2000,有关详情可参阅此书。)
正是由于这些前共产党人的影响和策划,使张学良萌发了以西北地区为基地,另立局面、长期抗战的计划。在此期间,1936年1月,由于被中共俘获的东北军团长高福源从中联络,张学良与中共高层取得了联系。中共提出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援助东北军打回东北去”等口号,深深触动了张学良,其联共抗日之心亦日益坚决。张学良欲反蒋抗日的计划,给正深受国民党军围剿之苦的中共带来了希望,毛泽东就此提出了联合东北军,打通国际通道,建立西北国防政府的构想。(《西京兵变与前共产党员》,第104页)
就在张学良欲举大事前数月,1936年12月,蒋介石亲赴西安督战,并命东北军、西北军向红军发动总攻,如张、杨两部不服从命令,即解除其武装。(《张学良年谱》,第1114页)情急之下,建立西北抗日政府之计划已无法实现,张学良又对蒋介石几番苦劝,甚至痛哭陈词,均遭蒋申斥。在此情形之下,张学良当机立断,决定实行兵谏,以逼蒋抗日,终致12月12日西安事变之发生。
蒋介石被扣的消息传出后,红军将士欢欣鼓舞,纷纷要求对蒋实行公审。然而,12月14日,苏共《真理报》发表社论,指责张学良“以抗日运动为投机,高倡抗日旗帜,实际则为助使中国分裂,使其更加骚乱,成为外国侵略者之牺牲品。”(《张学良年谱》,第1156页)12月16日,中共接到共产国际电报,要求中共不要把蒋介石排斥于未来的抗日联合政府之外。17日,以周恩来为团长的中共代表团飞抵西安,完全以第三者的立场,对西安和南京方面进行调停。各方最终达成协议,蒋介石以“领袖人格”作担保,并未签署协议。张学良对此表示同意。12月24日下午,张学良召集部分高级将领和设计委员会成员开会,透露了蒋介石很快就要走,他自己准备亲送蒋回南京。并申明,扣蒋是为了“国内统一”,“一致对外”,如果不把蒋放回去,国内将会有更大的内乱,那他就是“天下的罪人”,“就自杀”等等。当有人问及红军与杨虎城的态度时,张学良道:“红军的态度比我们还软,杨主任虽有些不同意见,但他是识大体的。”(《张学良年谱》,第1217页)为防意外发生,次日下午,张学良未通知周恩来,便匆匆陪蒋登上了返程的飞机。
西安事变对现代中国历史走向所发生的重大意义,如今是有基本共识的。张学良的这一“狂”举推动了国共内战的结束,为全民抗战的最终实现提供了契机,中共也因此次事变摆脱了被围剿的困境,其命运出现了历史性的转机。然而,促成这难得的共御外敌之局面的“爱国狂”张学良将军,却从此要熬过漫漫监禁岁月,真成了一个与尘世纷争相隔绝的“孤臣”。
晚年的张学良,不愿回首往事,皈依了上帝。或许先生晚年真的已跳出尘俗的烦扰,宁愿将恩恩怨怨留待后人评说。可对家乡的缕缕思念,先生怕是不会轻易摆脱的。既然先生生前未能再归故里,如今真个超脱了尘世,岂不正好魂兮归来,重返故园桑梓,以了生前相思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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