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新(美国)

　　丈夫到美国后不久，写过一篇文章，名叫《美国到底有多美》。文中写道，近百年来美国这块土地一向和平安宁，这是美国成为世界头号强国的原因之首。我也很同意他的观点。但是，世事难料，一切的一切都在9月11日那天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那是个看上去很平常的早晨。我8时半去送女儿上学，学校距家很近，走路只要几分钟。当我回到家时，看见丈夫正在看电视，他回头告诉我：“世贸大楼起火了。”

　　那时第一架飞机刚撞上纽约世贸大楼的北楼，各大电视台在第一时间占据了各个有利地形，播出突发新闻。当时包括电视台的人也搞不大清楚是怎么回事。我们看了半天，只知道是飞机撞了楼，但是什么飞机，怎么撞的，并不清楚。我的同学丹宁正在家中，她的丈夫正在距世贸很近的楼里上班，感到一阵巨大的震动，然后看见世贸起火。他打电话回家告诉丹宁，丹宁打开电视看了一会儿，就关掉了，她认为是个意外，仅此而已。

　　我们当时也认为只是一个意外。我感到有点可惜，因为我曾计划近日去世贸大楼参观。我对丈夫说：“这下不知要修多长时间，美国人有时效率很慢。”电视里CNN的主持人在电话采访一位目击者，那个人有点情绪激动地诉说着。电视台的镜头一直在那冒烟燃烧的北楼上。这时，我们看到一架飞机远远地飞来，准确地向南楼撞去。

　　一时间，包括主持人和目击者，包括我和丈夫，包括电视机旁所有在看直播的人，全都目瞪口呆。

　　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我细说了。整整一天，我都守在电视机旁，中间只去了一下银行和邮局。街上见不到车和人，静悄悄地，只有警车和消防车不断驶过。银行和邮局也都打开了电视，工作人员表情严峻，寥寥无几的顾客悄声议论。所有的人都处在一种焦虑不安中。在家中我一边看电视一边不断地给纽约和华盛顿的朋友们打电话。纽约的好友不在(当时她正在送女儿去幼儿园的路上，而她家就住在曼哈顿的中心)，华盛顿的好友也不在(她在华盛顿的政府部门工作，而五角大楼刚刚受到袭击)。丹宁第二次打开电视，发现事情的严重性后心急如焚。种种猜测、不安、悲伤，也充满了我的脑海。这一天，我的大脑似乎有些麻木。我只是不断地看电视，打电话；打电话，看电视。直到晚上，我才知道，朋友们都没事，丹宁的丈夫也终于安全回到家中。

　　第二天，我醒来时，有种与往日不同的感觉，心里仿佛空空荡荡的。我慢慢地明白，这是因为，著名的世贸大楼永远地消失了，而安全、平静、幸福的生活也永远消失了。

　　纽约的好友接回女儿后，就去外州“避难”了。直至今日，她的女儿仍无法回到幼儿园。因为那是一家犹太人开办的幼儿园。一周后，电视台已经开始播放娱乐节目，人们的生活正常起来了。人们开始把这样一句话挂在嘴边：“生活总要继续。”我以为，一切震惊和伤痛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愈合。可是当我看见住在我楼下的一位老妇人时，我的想法改变了。她七八十岁了，是一个安详而普通的老太太。平常我们只是见面点个头而已。可那天她老泪纵横地拉着我的手说：“我的孙子在世贸大楼失踪了。”我非常吃惊，然后我问了一句很蠢的话：“他现在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呢？直到今天，只确认了300名死难者的身份。几千人，就在顷刻之间永远地消失了。

　　经济的打击很大，但还不是致命的。最重要的是，美国人以往自豪的安全感，从此一去不复返了。就连我这个局外人，住在一个距纽约半个多小时的新泽西小镇上，都感觉到了这种不安全感。

　　昨天收到一个大信封，摸起来软软了，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看了一下，是不熟悉的地方寄来的。我不敢打开，又摸了摸，只是软软的感觉，好像是粉末一类的东西。电视里天天在说：发现可疑的邮件，不打开，不晃动，报告FBI。我几经挣扎，还是决定自己打开。但是我是在门外打开的，我想万一真是炭疽病菌，这样就不会影响家人。打开后才发现是一件小奖品。几个月前，女儿喝饮料中了奖，我就将中奖的瓶盖寄去，后来就忘记这事了。信封里就是他们寄来的奖品。由于信封里加了保护层，摸起来有软软的感觉，让我虚惊了一场。

　　几个月前，我在一次美国大学生的座谈会上，一个男生用略带嘲讽的口气问我：“我能在美国自由自在地开车，你在中国能吗？”我说：“在中国开车比美国自由得多。”当时正是中美撞机事件之后，海南在美国“一夜成名”，作为来自海南的中国留学生，我几乎每天都要和一些美国人“唇枪舌剑”，与他们谈论自己的观点和了解的事实。我明白这个男生说这句话的本意。他觉得美国是个自由的、和平的、开放的、先进的国家，潜意识中有着浓厚的优越感和自我中心主义。

　　在仅仅几个月后的今天，这个男生不会再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因为，现在的美国，不光你无法自由自在地开车，似乎连自由自在呼吸的权利都没有了。

　　这几天美国政府已发出警告，恐怖分子的第二轮袭击就要开始了。人人生活在危机中，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如今正是秋高气爽、红叶飘飘的时令，和纽约的一个朋友约好下周日去看红叶，她最后说了一句：“但愿我能活到下周日。”淡淡的一句话，道出如今美国人多少的无奈。

　　(作者系原海南省人民政府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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