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Coreen

　　20岁之前，我没有理想，从来没有想过人生目标之类复杂而又伤脑筋的问题，直到大学2年级，痴迷侦探小说的结果，是使我终于找到了人生目标，那就是成为一个律师。所以在大学毕业的同时，我得到了法学第二学位和一张律师资格证书。

　　当我志得意满，兴冲冲的踏进律师界之后，却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承受着理想与现实之间残酷落差的冲击。我从来没有想到，中国的律师是如此的缺乏司法权力和法律地位，甚至缺乏最起码的生活保障。律师事务所普遍实行的是分成制，也就是说律师必须自己承揽案件，然后再以律师事务所的名义接受委托，因为律师事务所提供给你必要的诉讼法律文件，所以在律师代理费上还要按一定比例和律师分成。简单地说，也就是律师事务所没有工作给律师，律师必须自己出去找工作，有人委托律师打官司，律师才有收入。而这些收入，还必须分给律师事务所一部分。这种制度，对于象我这样初出茅庐的年轻律师来说，真是一种致命的考验。在最初的一年中，我承受着我的选择带来的巨大的压力，品尝着无数次的失败和挫折带来的痛苦、艰辛。曾经有整整三个月，我没有找到一份工作，没有一分钱的收入；也记不清有多少次，客户仅仅以太年轻为理由就把我拒之门外；甚至有一次，我接到客户的电话，冒着暴雨，在没有任何公交车和计程车的情况下，步行3个小时赶到他的公司，却被告之经理早已经回家了，让我改日再来。那种委屈、愤怒却又必须忍耐的苦涩，现在回想起来心中还会隐隐作痛。

　　1998年是我事业的转折点，我接了一个著作权纠纷的案件，担任被告的代理律师。原告的代理律师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案件的结果是原告败诉。没想到，我却因此接到了这家律师事务所的加盟邀请。这家律师事务所的规模虽然不是很大，但分成的比例却非常优惠，而且是市里唯一一家可以分配案源的律师事务所，这在“案源如金”的律师界，是非常非常难得的。我立刻接受了邀请，并且一直在这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到现在。坎坷和艰辛已经远离我，有了充足的案件来源，我的生活变的稳定而且安逸。

　　可是一场出乎意料之外的风波，却几乎让我失去一切。风波的起源在于一则传言，传言说我市一个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主任因为偷税，将要被追究刑事责任。

　　2001年4月9日。星期一。市看守所。

　　我刚刚接了一起抢劫杀人的案件，按照规矩在法院开庭之前必须会见被告人。我和我的工作伙伴赵律师一早便到了市看守所。每个星期一都是各个法院集中开刑事庭的日子，提审犯人的人非常多。办理会见手续的等候室和监区之间有一道铁门，我由于着急，就站在门前，趁着门一开一合之机，向监区里面张望。一个一个身穿蓝色囚衣的犯人在我面前经过，在我完全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时，目光已经触及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和面容，强烈的震惊使我的头脑顿时空白一片，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因为我看到的人就是传言中的主角，市里最著名的律师，陈德惠律师事务所主任，陈德惠律师。在我终于恢复了思维能力后，第一个闪现出的念头就是，传言既然是铁一样的事实，一场针对全市律师事务所和律师的税务大检查将势不可免。

　　三天后，我接到律师事务所的紧急通知，必须出席律师事务所全体律师会议。

　　在举行全体律师会议之前，合伙人事先开了一个会，因为我的工作伙伴赵律师是合伙人的关系，每逢合伙人会议，我都会作为记录员参加。会议的主题果然是税务检查。税务局将律师事务所作为这次全市税务大检查的重点，而且是“重中之重”，这种“待遇”是前所未有的。而且在《通知》中措辞强硬地表示，各律师事务所必须对2000年度的纳税情况如实申报，如有任何瞒报、虚报，将依法追究有关负责人的刑事责任。主任和全体合伙人的脸色都很难看。我当然知道，现在每个律师事务所在纳税方面都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隐讳，但在我看来，律师事务所每月都按时报税，纳税，发给律师的工资单上也明列了各种税费和扣除的金额，有问题也应该不会很严重。

　　但问题竟然是意想不到的严重，我是越听越心惊。首先被提出讨论的是“违规报销”的问题。我市的律师应纳的税包括三部分，营业税、核定的企业所得税和个人所得税。由于律师办案需要一定的消耗，所以对于诸如车费、差旅费、必要的办公用品等，税务局允许在税前扣除。但是这些扣除的项目是有严格限制的。为了增加律师收入，律师事务所对律师提供的票据并没有进行严格审核，不论数目多少，是否真实，便一律核销。接下来的问题更加敏感和尖锐，就是关于“帐外帐”的问题。按照正常的程序，在当事人和律师事务所签订委托合同，并交纳律师代理费后，律师事务所应该开具正式发票给当事人，并将这笔费用入帐。但在现实中，有一些当事人因为种种原因不需要发票，这一笔费用就成了“灰色收入”，被另外列帐，当然也不会纳税。

　　而主任和合伙人讨论的问题却也出乎意料的奇怪，我是越听越糊涂。补税的重点被集中在“违规报销”上，对于“帐外帐”的问题却只字不提。而且，合伙人研究的最多的，是如何让全所的律师共同承担损失。

　　合伙人会议结束时，已经是晚上7点了，我正想回家，却接到了电话，全所的聘用律师都在一家酒店中聚餐，让我速去。我当然没有办法拒绝，到了酒店刚刚坐下，连一口水还没喝，平时和我关系最好的张律师已经开门见山的问道：“你刚参加完合伙人会议，主任和那些合伙人有什么打算？”我只有苦笑道：“明天就知道了”。张律师不屑一顾地道：“其实你不说，我们也知道他们会怎么打算，肯定要拉我们一起补税。”接着“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的年龄是全所律师中最小的，执业时间也最短，还不太清楚情况。我们都是聘用律师，和合伙人有很大的分别，说白了，人家是老板，我们是打工的。他们招我们来，一是为了撑门面，二就是为了用我们的收入分摊日常的费用。有钱他们赚，出了事就拉我们一起出钱。”脾气最火爆的刘律师拍着桌子道：“他们凭什么啊，当初签聘用合同的时候都讲明了，交给所里的分成中已经包括全部的税费。他们允许我们核销的，出了事他们自己去摆平！”又冲着我道：“你明白地告诉他们，我们已经商量好了，一分钱也不会出。”我还能说什么？唯有无言以对。

　　回到家时，已经是10点多了。心里郁闷地透不过气来。第一次觉得自己十分的迟钝。我整整做了四年的律师了，却从来没有弄清楚，律师事务所对于律师到底意味着什么？！合伙人和聘用律师，又有着什么样的区别？！而现在，答案不用我去思索就已经摆在面前。

　　原来在合伙人的心目中，普通律师的存在只是补充、减轻日常开支和费用的一种方法，对普通律师来说，合伙人成了掠夺他们剩余价值的剥削者。而律师事务所对于律师来说，只不过是个做生意的自由市场。

　　明天就要召开全体律师会议了，我不知所措，又非常的矛盾。合伙人和聘用律师之间在“违规报销”补税问题上已经势成水火。支持合伙人，我会得罪所有的聘用律师，而站在聘用律师一边，我就永远别想成为合伙人，在这个律师事务所再也没有发展前途。但比这更重要的问题，是“帐外帐”。这是必须有人提出来，并且必须解决的问题。而如果我提出这个问题，我得罪的将是所有的律师，结局可能会是失去这份工作。在我的人生经历中，还从来没有面对过如此艰难，如此严峻的选择。

　　全体律师会议。

　　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合伙人的态度很强硬，如果不补交税款，一律按违约处理，终止聘用合同。聘用律师表示如果所里让他们补税，或者终止聘用合同。他们会闹上市司法局甚至省司法厅，实在解决不了，就法庭上见。除了我，所有的律师都已经发过言了，主任的目光移向了我，带着期待地问道：“你还没有发言，你的意见是什么？”

　　“星期一，我去看守所会见被告人的时候，看见了陈德惠律师，他现在已经被关押在看守所。”这是一向人微言轻的我，三年来说的第一句能让所有人震惊的话。大家的目光立刻凝聚在我的身上，“所以我认为，我们必须按照税务局的要求，如实申报并补交税款。不仅仅是‘违规报销’的那一部分，还包括帐外帐”。所有人都沉默不语。赵律师在下面直扯我的衣角，小声道：“你疯了，帐外帐的事我都不敢提，你在给所有人上眼药吗？”果然，主任沉着脸，极其不高兴地道：“税务局找不出帐外帐的证据，这个问题就不要再提了。”

　　我有点胆怯，却又只能硬着头皮道：“证据很好找！”这次连主任都没有想到，我会公开反驳她，有点恼怒地反问道：“你给我找找证据？！”我骑虎难下，只有接着说道：“那些帐外帐中的案子，所里也同样出了律师函(在诉讼时，向法院证明律师身份的函件)，如果税务机关到各区法院将所有有律师函的案件卷宗全部调出来，再回来和所里的受案登记核对，多出来的部分，就是帐外帐。”主任和所有在座律师的脸色都变了，或许大家都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此言一出，再没有一个人出言反驳我的提议。

　　这就是我选择的平息这场风波的方法，我向所有人陈述了一个必定会发生的事实。如实向税务机关交代问题，是最后的机会，否则，我们的结局将和身陷囹圄的陈德惠律师一样。在这种形势下，除了按规补税并接受罚款之外，别无选择。当事情只剩下一种解决方法的时候，争议也就不存在了。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去北京出差了。一走就是一个星期，我还是缺乏面对现实的勇气。

　　一个星期后，我刚回到律师事务所，就被赵律师拉到办公室。他很兴奋地对我说道：“还真叫你说对了！那天你发完言后，我们和主任讨论了半宿。都觉得你说的方法，税务局很可能用。第二天我们分头去探了探消息，果然税务局已经在各区法院调阅档案了。所以，在税务稽查来的时候，我们将“违规报销”，“帐外帐”的问题全锅端了出来，还表示一定及时足额的补交税款。税务局可能也没想到我们会这么合作，回去研究后决定，只让我们补交税款和滞纳金，不罚我们了！不但如此，还通报司法局表扬，局领导相当高兴。还有第二个好消息，市税务局的人已经到北京和上海学习去了，我们马上就会实行营业税和统一额定税率的纳税方法，这样会比以前少上不少税呢！没想到这次居然因祸得福了，主任和其他合伙人现在可都在夸奖你呢！看来明年开合伙人会议的时候，你不用当记录员了。”

　　这正是我精心设计，并且最期待出现的结局，但当它成为事实时候，我却没有办法为自己的“成功”兴奋和骄傲。我们是律师，深知法律的权威和神圣，我们本就不应该有这样的违法行为，而当这种行为出现后，我们去改正它的原因，居然不是真正知错，而只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我更加对自己失望，我已经变了，在现实和生活的压力下，我不由自主的选择屈服，忘却了曾有的光荣与梦想！回避着应该坚持的原则和责任。究竟是什么使我们变成了这样？是太过激烈残酷的竞争？！是没有任何保障带来的不安全感？！还是太过复杂的司法环境造成的沉重压力？！

　　我找得到答案却无法去面对。

　　后记

　　2001年4月24日，大连市中山区法院开庭审理了陈德惠律师偷税案，大连市中山区检察院指控陈德惠律师及其陈德惠律师事务所，在1994年12月至1999年12月整整5年间，偷逃律师事务所营业税和个人所得税等共114万多元。2001年5月6日，中山区法院以偷税罪判处陈德惠律师有期徒刑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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