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王均瑶

　　2004年11月13日，初冬的冷雨时骤时疏地落着，让一直哀乐低徊的上海市龙华殡仪馆笼罩在一片肃穆之中。

　　从早上开始，冒雨赶来进入殡仪馆的人流就没有断过线，偌大的空间显得越来越拥挤，以致于不少人只得驻足在立满花圈的通道中。通道有200多米长，怒放的白玫瑰花圈次第排开，尽管挽联都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名字仍然清晰可见：王均瑶，王均瑶，王均瑶……

　　下午1时正，追悼会正式开始，哀乐骤停，人群中零星的啜泣瞬间响成一片，人们的目光全汇聚到告别厅正中。在巨幅“忆当年胆大包天名震四海成改革英雄，看今朝英年早逝声憾神州得百年美誉”挽联下，鲜花簇拥下的王均瑶安详宁静。尤其让人看得心颤的，是灵堂中间那张英姿勃发的巨大遗像。

　　在很多人的心目中，王均瑶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留下的就是这个英姿勃发的背影。

　　2004年7月31日，晴，王均瑶入院后第11天。

　　夏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斜斜地洒满病房时，王均瑶已起身坐在窗前的靠椅上。在有些刺眼的阳光中眯缝起眼睛，嗅着空气中甘草般的温暖气息，他的心情很不错。想想一年前刚查出癌症时的惶恐，他感到自己已经彻底放松。

　　一年前，整日忙碌在会议、谈判中的王均瑶对身体的一些不适反应并没在意，直到亲友百般劝说，“押”他到医院做了检查。在等待结果的过程中，他才突然有了一些不祥的预感。

　　那也是一个晴朗的日子，阳光灿烂，鸟语花香。他正打着电话向助理询问日程安排，一眼瞥见大夫严肃的神情和妻子紧张的眼神，心头禁不住格登了一下。略一迟疑，他疾步走上前去，从大夫手里抓过病历，急匆匆地翻开……陡然间，他整个人一下子僵住了，病历悄悄从他指间滑落，犹如一只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翻转了两圈，然后颓然跌在地板上，病历上两个草书的字触目惊心——肠癌！

　　我已身患绝症？！我很快就要撒手人寰？！

　　晴天霹雳般的消息让王均瑶真切地体会到什么叫万念俱灰。想想自己从白手起家创办国内首家民营包机公司，到建立国内最大的民企液态奶企业，再到总资产35亿元的均瑶集团，自己的人生和事业正是如日中天的黄金时期，而这一切都将随生命的中止而画上休止符么？扛过了多少艰难困阻，闯过了多少激流险滩，来之不易的辉煌很快又要如流水而去，英年早逝这个恐怖的字眼竟然真的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第一次住进瑞金医院广慈院这栋独立式小别墅时，惊惶和恐惧终日侵蚀着王均瑶的灵魂。病房的设施和环境都特别优越，但他经常彻夜难眠，即使睡着了也经常在梦魇中惊醒，浑身直冒冷汗。

　　一个人知晓生命即将终止时，时间就成为他最珍惜的东西。不同的是，有人是珍惜时间享受最后的生命之乐，有人则是珍惜时间完成尚未达成的夙愿。王均瑶属于后者，在经历了万念俱灰短暂的痛楚后，他很快平静下来，死则死矣，惊恐万状只能加重痛苦，不如坦然面对一切，抓紧有限的时间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2003年8月底，王均瑶住院做了直肠切除手术，他轻松地告诉集团同事：“小手术，无大碍。”半月过后，王均瑶出院了，在均瑶人眼中的“王总”瘦是瘦了些，却依然精神饱满。出院那天午饭时由于出差要赶时间，他索性叫秘书泡上一碗方便面，三两下扒拉完后，拎上包就匆匆出门了，还不忘风趣地留下句“味道好极了”。

　　一年多的时间转眼过去了，尽管在玩命的工作中王均瑶经常把“少操劳、注意调养”的医嘱抛在脑后，但一切似乎并无大碍，这让他有了“肠癌晚期不过如此”的想法。几天前，由于病情有些加重了，王均瑶再次住进了广慈院这间熟悉的病房，他笑着安慰家人和同事：没关系，这里环境好，休养几天很快就出去了……

　　时针指向10点，王均瑶摁铃叫来护士，准备到花园中散散步，呼吸新鲜空气。他不知道，100天后，他就再不能散步，只能安详地躺在鲜花丛中。

　　2004年9月1日，均瑶集团党委书记来医院探望。

　　午后的一阵疾雨，让闷热的空气清新了许多。推开窗户，王均瑶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助理推门进来告知，陈理已到了门外。

　　陈理是均瑶集团党委书记。看到他，王均瑶有种很特别的感受，这不仅仅是因为私交甚好，更多的是他对陈理和今年刚成立的集团党委寄托着无比深厚的期望。

　　“胆大包天”王均瑶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均瑶集团今天的辉煌，确实是一步步大胆地“闯”出来的；但是当公司发展成为一个现代化的企业集团后，仅靠“闯”已经不够了，还需要把握正确的发展方向，让企业和它所依托的主流社会环境合拍。

　　当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百年均瑶”就成为他最大的梦想——可以想像，此时此刻一个即将离去的作为人的“均瑶”，是在以怎样的心情去做最后的布局，以确保作为企业的“均瑶”能够代代延续和传承。

　　在一次上海民营企业家党校同学会上，一个“跟党走，在企业成立党委”的想法迅速成型。当得知去年刚成立的上海市社会工作党委正是负责民营企业党建工作的组织后，王均瑶一下子有了找到“家”的感觉，那段时间，他成了上海市社工党委的常客。经过他的不断努力，很快，社工党委专程派了两位处长进驻均瑶集团，协助均瑶集团党委的筹备工作。

　　“我们要给党委授权委托书，让党委参与到集团高层干部的提拔、管理中来。”王均瑶当初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时，得到陈理的连声叫好。在2003年做手术期间，他还专门过问了企业内党员的情况和筹备进展。

　　2004年初，社工党委同意均瑶成立企业党委的文件放到了案头，王均瑶感觉比又签下了一大宗生意更舒畅，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他兴奋地说，一个地位很高、认同感强、号召力巨大的企业党组织，将对均瑶集团的发展产生特殊的推动作用。不久后，新华社发出特别报道：“这是目前中国私营企业中，‘级别’最高的党的委员会。”

　　3个月前，中国共产党均瑶集团公司委员会成立大会在均瑶集团总部隆重召开。在热烈的掌声中，王均瑶郑重地把金舵交到党委书记陈理手中。“这象征着中国私营企业的发展纳入了党制定的航线，希望党委给我们把握正确的政治方向，指引均瑶企业健康发展！”

　　“成立级别最高的民企党委，要说也是又一次‘大胆创新’吧！”笑着起身为陈理杯中添满茶水，王均瑶又认真地说，“希望党委今后不断为均瑶的企业文化、管理制度以及发展战略注入新鲜的血液，为均瑶今后的发展起到重要的保驾护航作用。”

　　2004年9月20日，病情略有好转的王均瑶回到均瑶集团总部。

　　繁华的肇家浜路人群熙攘，车流如织。站在伟岸挺拔的“均瑶国际广场”入口处，王均瑶有了一种特别的亲切感，尽管他并不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出现在集团总部，但他用眼神告诉每一位员工——我又回来了！

　　办公室里秩序井然，员工们依旧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这让王均瑶心头非常欣慰。在自己的办公室坐了一会儿，他很快决定起身四处看看。有意无意地，他走进了集团副总王浩的办公室。

　　王浩与王均瑶有10多年的私交，曾历任平安证券副总和深圳一家大型私企的总裁。去年8月，当得知身患绝症后，王均瑶毅然把王浩这位资本运作高手“挖”了过来。王浩果然不负所望，在大厦股份的收购和组建均瑶投资控股集团中发挥了巨大的作用。(2004年11月，王浩已正式进入均瑶董事会名单，担任均瑶集团主管投资的副总裁。)

　　“以前，集团的火车头是我，在以后平台整合好后靠的将是我们的团队。”王均瑶对当初成功的“挖角”行动非常自豪，他曾推心置腹地对王浩说，均瑶以前是一个家族式企业，但均瑶今后不能用家族式管理，要聘请越来越多的职业经理人。

　　对均金和均豪两个弟弟，王均瑶一直很满意。从最初创业开始，三兄弟就并肩在第一线拼杀。尤其是几年前自己提出“家族占1／3，公众占1／3，管理高层占1／3”的“三三制”构想后，两个弟弟已经能在集团中起举足轻重的作用。其中老二王均金2003年担任均瑶集团副董事长、上海均瑶集团公司总裁，已经成为整个集团战略决策不可或缺的人物；老三王均豪则从1997年担任均瑶集团乳品有限公司总经理开始，已经在集团的乳业板块独当一面。

　　但王均瑶很清楚，均瑶集团现在早已经过了创业时期，家族式作战已无法全盘承担起运作一个资产35亿的集团公司。“均瑶还要继续做大做强，这必然要求我们改变传统的管理制度，在管理团队中补充新鲜血液，聘请优秀的职业经理人。”王均瑶说。

　　这个想法得到两兄弟的极大支持，从挖王浩过来领衔组建投资控股集团开始，均瑶集团先后在乳业、置业等板块做好了大量引进职业经理人的准备。

　　“我设想，均瑶的职业经理人不直接拿股份，可以搞一个在位持股10%，干10年，业绩增值，你离开时，可以按10年原始股增值部分再打个折拿走，但股份留在公司。”除了仔细思考过如何让职业经理人有效融入企业形成互补外，王均瑶关于职业经理人制度“有均瑶特色”的设想，也得到极大的肯定。(王均瑶去世后不久，均瑶集团新的董事会集体亮相，除均金、均豪两兄弟外，其余董事均为家族外成员，均瑶集团的职业经理人战略正加速进行。)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从均瑶总部37层楼的窗户望出去，繁华的上海滩尽在脚下。王均瑶一半是总结，一半是调侃地说：“如果早些有职业经理人的强力加入，我也不需要事无巨细的操劳，或许也可以少些病啊灾的。”

　　2004年9月28日，王均瑶担任上海市浙江商会会长的纪念日。

　　秋高气爽，王均瑶的状态也出奇的好，大早便起了床，独自到花园里随意走了走。这是一个特殊的日子，一年前的今天，他正式走马上任挑起上海市浙江商会会长重任的日子。

　　上午10点刚过，上海市浙江商会的几位会长便带着鲜花水果前来探望。看到才出去几天又回到病房、愈发显得瘦弱的王均瑶，来者禁不住暗暗叹息。这一年时间里，王均瑶让上海浙商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身体力行组织的所有活动，却是他忍着病痛努力实现的。

　　要不要担任上海浙商会会长？要不要挑起为50000家在沪浙江企业代言人的重任？起初王均瑶一度犹豫难决，在得知身患绝症的残酷现实后，他反而毅然做出了接受商会会长一职的决定。

　　在很多人看来，均瑶集团的老板担任商会会长，将会给均瑶带来数不清的荣耀和美誉。但后来人们知道了，王均瑶的决定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巨大的社会责任感。

　　王均瑶很清楚，传统的商会形式松散，很难给商会企业产生推动作用。如果自己首先从理念中完成转变，把商会从传统的“商帮”转型为国际化、高档、务实的商业组织，为商会成员做出实事、搭好有效的平台，那么将极大地推动浙商在上海的发展壮大，对于推动整个长三角的经济腾飞也将产生深远的影响。

　　“浙商会要为浙商造一艘‘联合舰队’，联合远航，走向世界。”王均瑶的就职宣言赢得了无数掌声，“新的商会将是地方政府官员、经济学界名人和优秀的企业家一起，官方、学界、业内人士三方对话的窗口，让企业家们在社会职务和责任交替中，寻找到更广阔的发展空间。”

　　很多在上海的浙江老板都对上海金茂君悦大酒店二楼大宴会厅印象深刻，王均瑶走马上任后“浙商会”的第一次沙龙就在那里举行。“近250位在沪浙江商人盛装出席，会长王均瑶神采飞扬，端着盛满红酒的杯子游刃有余地与客人们纵情谈笑。”“气氛被王均瑶渲染得很热烈，刚才还正襟危坐的老板们，都甩开膀子和朋友或商业伙伴推杯换盏，边上甚至还有两人在庆祝刚刚谈成了一笔生意……”

　　让商会内部团结和睦还只是王均瑶的第一步，通过商会推动企业合作乃至整个长三角经济融合，才是他真正的目标。随后，王均瑶又组织了“上海浙江商人故乡行”、“上海浙江商会考察崇明岛”等一系列声势浩大的考察活动，成功地为商会成员搭建起与地方政府、企业沟通合作的有效平台，年轻的“均瑶会长”也征服了商会的每一位成员。一位会长说起3个月前王均瑶率团出访欧洲，成为中国第一个进入欧盟总部、受到专员级接待的民间商会的事情，仍然掩饰不住激动。

　　“我会牢牢记住，我不管生在哪里，我是中国人，无论死在何处，誓做中国魂……”这是王均瑶率团考察崇明岛归来途中带头唱起的《我是中国人》的歌词，想起当时群情激越的情景，他自己也禁不住热血上涌：经营好一个企业，是一个成功的老板；带好一个商会，肩负起更大的社会责任，才是真正的企业家。

　　2004年11月3日，王均瑶的病情开始恶化，已无法说话。

　　上海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快，寒潮袭来时，王均瑶的病情呈现出恶化的趋势，甚至几度出现重度昏迷的情况。在瑞金医院广慈院的一位护士眼中，这位名叫“王华”的病人有些奇怪，因为他每次清醒后，总不忘看着床边的报纸出神。

　　让王均瑶出神的并不是报纸本身，而是报纸上一个醒目的标题——“受让大厦集团九成国有股，王均瑶资金链直伸股市。”

　　4个月前，均瑶集团从8家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出资2亿元获得无锡大厦集团90%的股权，正式入主大厦股份的母公司大厦集团，从而间接持有上市公司大厦股份56.88%的权益，成为实际控制人。

　　“均瑶集团已成功涉足乳业、航空、置业等多个产业，每一个板块都需要庞大的资金支持。上市是均瑶集团拥有更高起飞平台的必由之路！”在旁人眼中，王均瑶成功控股大厦集团，无疑是迈出了“借壳”上市的第一步。但很多人并不知道，在王均瑶的设想中，还要将位于上海徐汇区的均瑶国际广场在A股上市，同时还计划将均瑶赖以起家的航空板块在香港H股上市。

　　“上市不是目的，但却是实现‘百年均瑶’梦想的重要环节。”得知自己身患绝症后，王均瑶更加玩命地工作，当不断地透支病体，最终成功入主大厦集团并向股民发出邀约收购后，他一度感到非常欣慰。然而，病情的恶化却让他禁不住焦急起来。

　　“有你们在，我不担心后面的事情是否会顺利，我是担心我等不到那一天了……”2004年11月初，弥留之际的王均瑶已经不能说话，但他坚持着用手写的方式，特意询问了关于上市的事情。

　　不能再多一些日子，不能再回到公司，不能再看看世界，不能再做些事情！最后一次清醒时，王均瑶心情非常沉重，两行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2004年11月7日19时48分，带着未竟的“百年均瑶梦”，王均瑶溘然长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