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藏家偶遇一件梦寐以求、卓尔不群的艺术品的瞬间感受，正可用辛弃疾《青玉案》的词句来形容：“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如是意境，我近日幸逢了一遭：在上海某古玩城的一爿小店里，见到一尊旧时根雕人物立像，大朴略雕，形神兼备，具有“藏魂在自然、纳灵于神工”的风姿，对于这件根雕质朴而简约的创制理念，我誉之为“根本着想”。

　　根本着想，就是以树根的自然造型为雏形，巧妙构思，适度加工成天人合一的根雕艺术品，这也是古老的传统根雕约定俗成的技艺法规。根雕的起源可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历经传承和发展，到明清已日臻完美。我鉴藏根雕艺术品，有着自己的喜好和标准：不薄当今新品，尤爱往古旧作。赞叹“形”的自然美，更感佩“雕”的艺术美，这两者兼而有之的佳作，才是值得收藏的上品根雕。

　　当初，我在古玩铺的窗柜里瞥见根雕人物那一刻，真有恍如“惊艳”之感。从这尊雕像厚旧锃亮的栗壳色包浆及雕技特征来看，可断定是明末清初的作品。人像高逾50厘米，用整块枣树根雕成，造型为“东方朔偷桃”：老者葛巾下的前额隆突，刻着三五条皱纹，大耳阔鼻，眯缝双眼，下巴前凸上翘，一抹美髯飘拂胸前，面部带着机智诡秘的微笑。除人物头部外，东方朔的衣袍、手足等几乎不事雕琢，依凭树根本形裁取而成。宽广的双袖，仿佛在翩翩摆动；曳地的长袍末端，隐露一对履形。一袭裹住全身的大袍，尤显枣树根皮壳的原生态：作者独具慧眼，将树干上凸起的鸡眼、瘿瘤、凹入的孔穴、缺口、裂纹及肌理纹路，妙加利用，使之成了东方朔合体而雅观的外装。只有手握的桃枝是用藤条剪接配之，负于右肩的两只大蟠桃，寥寥数刀，未见留下雕凿的印痕，拙巧之处令人匪夷所思。整体雕件极具美感，精简的艺术表达，将东方朔盗得三千年一结果的仙桃后那种翛然自得的情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东方朔(前154-前93)，字曼倩，平原厌次(今山东惠民)人，善辞赋，性诙谐，前汉大臣、文学家。他是我国民间艺术常用的人物创作题材，这类根雕作品，我见到的实物及图像不下数十件，但出类拔萃的却不多。原因许是古代芸芸雕匠，没有在造像时从“根本着想”——未谙东方朔的人物个性和精神内涵。他们要么将他塑成慈眉善目的长者，抑或雕作雍容儒雅的文人。殊不知，东方朔有着多重性格：既是汉武帝满腹经纶的臣子，又是独特的“避世”于朝堂的隐士；他聪睿过人、疾恶如仇，却巧言令色、滑稽不恭；在《史记》《汉书》中，东方朔是位“另类”智圣，而在民间传说、神话《西游记》里，却成了一方神仙。可能是那些坊间雕匠受文化素养、艺术含量、师徒传承的局限，往往将东方朔和老寿星两者的意象附会叠加，将他雕成世俗神仙、吉祥符号，“客舍逢生日,邻家送寿星”，东方朔成了世间祈福祝寿的馈赠物品。

　　不过，卓越的根雕艺术家则不然，他不但在选料剪裁、而且在人物禀性的塑造上，都会遵循根雕艺技的基准：根本着想。就以这尊东方朔立像而言，作者不但展现了形体表象的艺术美，而且还恰如其分地反映了人物的精神面貌。面对这尊雕像的形态和神态，似可体察到东方朔为官耿直的骨气，戏弄权贵的侠气，放浪弄臣的“优”气，以及旷古飘逸的仙气。能雕出如此具有人文、美学含量的塑像，无疑是件原创性的艺术精品，其作者多半是位没有留下姓名的古代根雕艺术大师。当他殚智竭力完成雕件，同时也将自身灵感情愫及艺术能量镌刻储存在了作品之中。而今，它携带的美的信息、美的能量，仍然在散发、仍然在传导，它复映我们的视觉，滋润我们的心灵。因而，每当凝视它，便与之同感共振，聆听其多元性格的交响之弦，体悟到一位古代中国智者博识、黠慧、幽默、放恣的灵性之美。这种美，蕴含颖异的神秘气质，带有一种让人反复品赏惊叹不已的心慑感。

　　至于这尊东方朔雕像的即时购藏经过，在此不妨略表：当我进店对它一瞥之后，真的不敢再多看几眼，生怕引起店主的关注；不曾一开始就问它的价格，恐招来狮口大开。与熟识的主人摆了一番龙门阵，询价了多件不想买的柜中商品，待店主自感刚才一连串报价过高、心生倦意时，我再随意指问东方朔雕像的价钱。当物主三思后说出一个合理的售价，我稍作还价，顷刻击掌成交。如此煞费苦心，当然也是我的“根本着想”——将这件心爱的古代根雕精品轻松而不是沉重地捧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