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市值不足3亿的两座大厦何以抵偿6.6亿贷款，没有权属关系的烂尾楼如何半年内两次拍卖
中国农业银行回应审计公告中违规经营问题，整肃行动查处1331人
本报记者 龙志
审计署审计公告
6月26日，国家审计署发布了审计公告，将中国农业银行违规经营问题暴露在风口浪尖。
公告称，农行违规办理存款业务142.73亿元，违规发放贷款276.18亿元。此外，审计还发现农行私设“小金库”8492.8万元。
农行整改风暴
6月29日，中国农业银行正式对审计报告做出回应。
截至目前，农行已处理这次审计中的相关责任人1331人，有3家省级分行的行长被撤职，对7家省级分行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处理局级干部15人。
在遭查处的1331人中，移送司法机关21人，开除64人，留用查看38人，撤职60人，降级14人，记过和记大过208人，其他纪律处分及经济处罚926人。
6月22日，中国农行大连分行以快递方式，向总行呈送了《关于抵债资产华顺大厦形成过程及拍卖情况的报告》(以下简称《报告》)。
这份看似急于“阐明事实”的报告背后，显示了大连分行正在经营着一笔6.6亿元贷款的“亏本买卖”。
两个月前，大连分行将大连华兴集团所属的华顺大厦委托拍卖，用以抵偿该集团所欠贷款。
事后表明，这栋以8230万元的价格拍卖出去的大厦，居然抵偿了银行1.72亿元贷款。
随后，另一座同样属于华兴集团的中山大厦即将被拍卖，估价在2亿元左右，同样用以抵偿大连分行的4.9亿贷款。
通过对华顺和中山两座大厦的拍卖，华兴集团以不到3亿元的资金，清偿了农行大连分行6.62亿元的“等额”贷款。
这与《报告》内容相吻合——“(我行)对华兴集团所属的华顺大厦、中山大厦实施以资抵债，其中华顺大厦作价1.72亿元，中山大厦作价4.9亿，抵偿我行等额贷款6.62亿元。”
大连分行认为，“此项资金处置是按照正常程序并经总行批准，已经基本实现了农行国有权益最大化。”
“任何人都可以看出，这么明显的差价，这么巨大的流失，怎么能算正常呢？”一位在农行大连分行工作多年，自称“有良心”的职员安迪(化名)说。
这仅仅是农行“道德风险”的一个小波澜。
在《报告》送达后的第四天，6月26日，国家审计署发布了审计公告，将中国农业银行违规经营问题暴露在风口浪尖。公告称，农行违规办理存款业务142.73亿元，违规发放贷款276.18亿元。此外，审计还发现农行私设“小金库”8492.8万元。
“政策性业务和服务三农，是农行目前对于其不良率高涨、成本费用居高不下的普遍性解释。但这就掩盖了银行自身的责任——比如哪些坏账是由管理水平低下带来的。”一位长期关注农村金融体制改革的专家称。
半年内的两次荒诞拍卖
风波起于华顺大厦。
这栋位于大连市中山区鲁迅路的烂尾楼，迄今已经搁置了6年之久，从未如此热闹过。4月6日，华顺大厦被人以8230万元的起拍价买走。这是它半年内第二次拍卖，但很快，便遭到了之前同样的命运——被当地法院叫停了。
法院的理由是，早在拍卖之前，华顺大厦就已被司法查封。记者从大连市房产交易市场调阅资料发现:华顺大厦因拖欠工程款被大连市中级法院查封，期限自2005年7月19日至2006年7月19日止。
在律师魏继德看来，此次的第二次拍卖不过是半年前的翻版。但如今，他更相信，半年前买方“中杰公司”的出现，打乱了农行大连分行与华兴集团之间某些原有的，至少是双方默认的制衡，即用估价8230万元的华顺大厦清偿银行1.72亿元债务——大连分行正是拍卖华顺大厦的委托人。
2005年11月30日，中杰公司以8230万元人民币拍下华顺大厦，创造当年大连市固定资产单体拍卖成交的最高纪录。然而，在拍卖成交的第二天，中杰公司便接到转自拍卖公司的《辽宁省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函》，被认定拍卖无效。
此时，中杰公司已经缴纳了4000万元预付款。他们向大连分行风险管理处处长单日军和分管不良信贷的副行长孙某提出两点:一，解决法院查封的问题；二，如果解决不好，尽快返还4000万。
大连分行的态度则是:拒绝确认查封事实。他们认为，拍卖结果是有效的，并向中杰房地产发出《催款通知书》，要求其将4230万元余款交清。
单日军表示，“这个房子是银行的，法院查封是不对的，你们必须交纳余款。”
就在中杰等待最后结果时，戏剧性的一幕再次发生:今年4月初，拍卖委托方委托大连钧诚拍卖行再次将华顺大厦拍卖，这一次买主是一家名叫“泛华公司”的企业，而一直关注这一事件进展的中杰公司竟对第二次拍卖毫不知情。当初交纳的4000万元预付款却仍然滞留在大连农行的账户上，并未返还。
直到5月9日，在交纳竞拍保证金参与竞拍之后的第5个月，中杰公司终于拿回了这笔款。
看似已经风平浪静，但一个意外信息却让中杰公司深感“这趟水很深”——“大连分行根本不具备委托拍卖资格。”
记者调阅大连市房地产交易所的资料发现:华顺大厦的抵押权人分别是长城资产公司大连办事处、大连市住房资金管理中心。其所有权人系其开发商——大连市华顺房地产有限公司。与大连分行毫无瓜葛。
6.62亿贷款，两座抵债大厦
那么，对一栋没有任何权属关系的大楼，大连分行的委托拍卖权从何而来？
银行呈递的《报告》解释道:截至2000年年底，大连华兴企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从大连分行贷款6.62亿元，以华顺大厦和中山大厦为抵押。
大连华兴企业(集团)股份有限公司成立于1992年11月，注册资金3158万元，法人代表为郑贵男。
资料显示，开发商华顺房产公司与华兴集团是两个相对独立的企业法人。但是，这两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均为郑贵男。
2000年年末，华兴集团总收入为1.2亿元，销售利润2800万元，6.62亿元的巨额贷款正是此时形成的。
安迪称，这笔巨额贷款，与华兴集团副董事长王千里有着密切关系。现年38岁的王千里曾于1985年-1993年年间任职大连分行信贷部，1996年2月加入华兴集团。
但大连分行认为，“这均属于正常类贷款。到2000年底，华兴集团没有拖欠银行利息。”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中国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大连办事处(以下简称大连办)成立。这家与银行有着密切关联的独立法人资格的国有独资金融企业，通过收购、管理和处置国有商业银行剥离的不良资产，实现不良资产的价值回收的最大化，最大限度地保全国有资产。
大连分行接到指示，将华兴集团6.62亿元的债权转让给新成立的大连办，作为其资本项下的经营性投资。
2003年6月，农总行的一纸通知要求将华兴集团大连分行的贷款项目退回大连分行。但这时，华兴集团却拒绝重新承担贷款，只同意将华顺大厦和中山大厦抵债给银行。事实上，华兴集团已经没有偿贷能力，中山大厦年经营最高收益可还息1000万元，距实际应付息尚差2430万元。华顺大厦属于在建工程，不仅没有收入来源，还需投入3000万元，才能达到商品房标准，而最终成了一栋烂尾楼。
2004年8月24日，农行大连分行、华兴企业集团、华顺房产三方签署协议，同意以华顺房产拥有的固定资产即华顺大厦或华顺房产的全部股份，清偿上述所欠债务。
但“三方协议”签署后，双方至今未办理华顺大厦产权过户手续。于是便有了上文“一女嫁二夫”的拍卖闹剧。
在《报告》中，大连分行称，由于过户费要3000万元，银企双方均无法承担，虽然暂不过户，实际上农行已经成为华顺大厦的权属人。
大连分行称，对于华顺大厦的法律纠纷并不知情。记者调查获知，第一次拍卖被法院叫停后，当地媒体已经对此事进行了报道，并且，拍卖行也接到了法院的通知。
大连市中级人民法院负责此案的程金远法官表示，在这件事中，第一，银行不具备拍卖委托人的资格，对华顺大厦并无处分权却擅自将大厦委托拍卖；第二，在明知大厦被查封的情况下，仍然进行拍卖，这显然扰乱了经济秩序，构成了欺诈。
一栋“鸡生蛋”的超值大厦
继续回到拍卖现场。一些异常的现象凸现出来。
从大连市房地产交易所的抵押登记记录来看，在“三方协议”签署前，华顺大厦已经被抵押过两次。
第一次抵押是在2000年12月12日。华顺房产以华顺大厦15层以下为抵押物，为华兴集团欠长城资产管理公司大连办事处7000万元的贷款提供抵押担保。
另一次抵押担保发生在2001年12月29日。这一次，是以华顺大厦的16到30层及另一块土地的使用权作为抵押物，为大连恒元房屋开发有限公司(下称“恒元公司”)在大连市住房公积金管理中心的2550万元贷款提供抵押担保。
工商注册资料显示，华兴集团与恒元公司所属的大连恒元房屋开发集团有限公司曾有着在彼此关联企业中相互参股的记录，往来颇密。
“即便华顺大厦已经抵押给了大连分行，它也没权利将其拍卖。”在华兴集团手里，这是一栋“鸡生蛋”的超值大厦，加之大连分行的1.72亿元贷款，经由华顺大厦做抵押的贷款已经近2亿元。那么，它的成本又是多少呢？
两次拍卖均被法院叫停的缘由是，华顺大厦拖欠明阳工程建筑公司的工程款被大连市中级法院查封。明阳工程建筑公司总工程师肖本勤说，华顺大厦于1995年10月中旬动工，建到封顶后，自1999年10月末，工程停工至今。工程款3600多万，现在还欠2900万未还。
“华兴集团建造这栋大楼似乎就是为了贷款，做抵押物，或许你很难相信，这样一栋烂尾楼，居然能从银行和公积金管理中心拿到上亿的钱，但它确实发生了。”
有消息称，这些拍卖似乎也笼罩了“阴谋”的烟云。
安迪自曝内幕说，华顺大厦用8230万元清偿银行的1.72亿元债务后，银行找拍卖行对其进行拍卖。按照这位举报者的说法，这期间华兴集团、华顺房产将和银行“内鬼”控制拍卖，直到最后由该房地产开发商的壳公司夺得标的。这样一来，不仅清偿了银行债务，又低价拿回了华顺大厦。
与之对应的是，在第一次拍卖时，拍卖成交价8230万元，竞拍保证金4000万元，华顺大厦的竞拍保证金几乎占到成交额度的50%。“竞拍保证金的门槛定得很高。”
这直接导致当时据称有19家竞拍公司望而却步，安迪分析认为，“现在想来，肯定有某种力量试图阻止拍卖。”
根据惯例，如果流拍的话，标的物将以20%的降价进行第二轮拍卖。通过“拍卖—抵债—回购”三个流程，标的物又将以更低的价格回到原公司手里，而国有资产在此过程中流失。
有举报称，这次拍卖拿下华顺大厦的，实际上是郑贵男的亲戚和泛华公司，调查中，记者在工商部门并没有找到两者之间的关联，但泛华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安玉杰似乎不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当记者说明来意时，安立即称自己“姓董”，只说了“公司至今未接到任何部门说拍卖无效的通知”后，便匆匆而去。
6月13日，大连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撤销华顺大厦拍卖备案登记的决定，并成立了专案组，对两次拍卖进行彻底调查。其中，包括对“恶意串通”的调查。
根据工商行政管理总局在2001年发布的《拍卖监督管理暂行办法》，“恶意串通”既包括竞买人之间的串通行为，也包括竞买人与拍卖企业之间的串通行为。
前任行长数次违规放贷
在记者采访时，王志峰对媒体的“不请自来”甚是困惑。他是农行大连分行的行长，他认为，“媒体既未提前通知，更未经我行邀请。”直觉“不是做正面宣传，不是维护国有资产的安全和国有商业银行的利益。”
因此，在6月13日上午，王志峰在九楼会客室约见记者，并没有正面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
9天后，根据记者留下的采访提纲，王志峰在写给农总行的《报告》里说，“总之，是先抵债后处置而不是先处置后抵债。”
不论是先抵债还是先处置，对于银行而言，6.62亿元的“等额”贷款，确实是以华顺和中山两座大厦做抵押的。
从时间推算，借款是在2000年底，而此时，作为抵押物的华顺大厦却是一栋不折不扣的烂尾楼。很难想象，在6.62亿元贷款借出去之前，大连分行有没有对华兴集团做过调查。
从履历来看，这笔借款，并非是在王志峰任上发生的。他是今年年初才来上任。
2005年年底，就在中杰公司收到大连分行发出《催款通知书》时，大连分行正处在“金融危机”的风暴中。第14任行长——原大连分行行长李兴江因违规发放贷款被撤职，副行长姜学堂被给予记过处分。
据《21世纪经济报道》报道:2000年9月29日，农行为“大连星海国际金融大厦”项目贷款时，在承建公司大连五华房屋开发有限公司尚未注册成立，该项目贷款未立项，无“四证”等相关手续的情况下，李签字同意向该公司发放住房开发贷款2000万元。而另一家房地产公司——域龙房地产开发公司——在未被评级授信和无“四证”的情况下，也获得了农行大连分行3000万元的贷款，签字同意的正是时任行长李兴江。这笔贷款目前形态为可疑，共欠息580万元。
副行长姜学堂在分管信贷期间，也多次违规签批发放项目贷款。其中，2002年7月8日签批对东方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东方明珠城”项目发放贷款2200万元，该项目至今未取得正式《房屋销售许可证》，无法对外销售。目前该贷款形态为次级，已欠息210万元。
事情不止于此。李兴江还绕过审批程序，向大连碧波大厦有限公司发放7400万元项目贷款，该大厦已于2003年9月停工。另外，李兴江任职期间，农行大连分行对大连宝玉房地产开发公司等12家公司发放的7.539亿贷款中，存在严重违规问题。
2006年元旦前夕，李兴江受到撤职处分。王志峰继任。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大连农行风险管理处处长的单日军就是当时的信贷处处长，而与他同期任职的14名处长或支行长在大连农行“金融风暴”中，相继落马，只有单日军一人从信贷处长调任为现在炙手可热的管理处置银行不良资产的风险管理处处长。
农行的救赎
与随后的审计风暴相比，大连分行的“亏本生意”实在不算什么。
6月26日，国家审计署发布了审计公告称，农行违规办理存款业务142.73亿元，违规发放贷款276.18亿元。此外，审计还发现农行私设“小金库”8492.8万元。
6月29日，中国农业银行正式对审计报告做出回应。农行称，在审计署揭示的历年形成的53大项问题中，目前已整改近80%，其余问题农总行也已责成有关机构限期整改。
截至目前，农行已处理这次审计中的相关责任人1331人次，有3家省级分行的行长被撤职，对7家省级分行领导班子进行了调整，处理局级干部15人。
在遭查处的1331人中，移送司法机关21人，开除64人，留用查看38人，撤职60人，降级14人，记过和记大过208人，其他纪律处分及经济处罚926人。
农总行说，就审计暴露出来的问题，着重加强了贷款、存款、票据和财务纪律等四方面的整改。事实上，早在去年，中国农业银行行长杨明生就实行了措施严厉的整肃行风行动，并集中处分了6家省级分行11名高管。
有专家认为，继中国建设银行、中国银行和中国工商银行的注资重组乃至上市之后，农行的走向已进入一个微妙的时刻。
目前中国四家国有商业银行之中，仅剩农行内部改革推进缓慢，“摸家底”的工作仍然没有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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