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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令我们泪水滂沱

http://www.sina.com.cn 2006年11月04日 06:26 经济观察报

  易晖/文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目前任职于中国现代文学馆

  “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在中国可谓是妇孺皆知,但穿过两千多年的历史时空,这个传说已经飞离了历史与现实人生的大地,让我们这些现代人既无法去想像传说的具体生成,也无法去感知传说中的人的生命或情感形态。这个传说早已被榨干了“汁液”,压成一个没有什么叙事质料和情感动力的“空壳”,一个徒有一些意义或形象的“标本”,一句话,它早已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

  而如今,作家苏童要来给这个意义或形象“标本”注入文学质料,注入生命和情感的“汁液”。我这里用的是“注入”,意思是说他必须仍然利用这个传说的外壳,而不是像现如今许多新派作者那样,在重构故事的同时颠覆或戏说掉整个故事、整个意义和形象。另一方面,这个重述或注入的过程又是让飞离的传说再度回到大地、回到现实的过程——因为苏童很清楚,他不可能在我们这个现代时代像鸿蒙未开、人神不分的初民那样来讲一个不折不扣的神话,虽然在故事中,苏童赋予眼泪以神力,为碧奴(孟姜女)解决掉巨大的人生困境,从而给故事注入了神话般的欢乐精神,但他躲不开对这个底层女子的苦难命运和生存状态的现实展示,躲不开为这种命运状态赋予人类共通的理解和认识。

  在小说的自序中,苏童承认这个妇孺皆知的故事是横在作者面前的“一道难题”。让我来大胆猜想,这道难题来自孟姜女那至柔至弱的泪与一堵王国修建的至刚至伟的墙(长城)之间的巨大反差,或者说来自两者之间的不相干性,就是说,他必须以文学的方式帮助我们这些早已被现代理性“祛魅”了的读者在两者之间构建起可供追问和把握的精神联系或思维关系。神话是什么?神话与其说是远古初民的幻想,不如说是初民们的观念和信念的呈现,当我们丧失了神话思维和信念的时候,我们当然也就读不懂那些神奇的文字,走不进任何一个神话。

  因此,为了让我们重新进入孟姜女的神话,摆在苏童面前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要在“泪”与“墙”这两个互不干己的物象或意象之间重新搭建一座可供感受、可被感动的“巴别塔”。而我以为他之所以基本上做到了,是因为他赋予了碧奴,具体说是赋予了碧奴的泪水以一点点漫过长城的文学或精神的动力。首先,我们看到苏童很聪明地在书名或主人公的名字上做文章——从神话的孟姜女转换到小说叙事中的碧奴,这是摆脱孟姜女神话的巨大阴影的第一步。以碧奴置换孟姜女,意味着使主人公从高渺或超验的神话世界回到可供读者与作者对话(潜对话)的文学世界、现实世界,相对间离了阅读过程中来自这个家喻户晓的神话记忆的侵扰。

  当然,这对苏童来说只是雕虫小技,而接下来碧奴寻夫送衣的过程被才华绝伦的作者铺展得淋漓尽致。作者似乎抛开要将碧奴(孟姜女)送往长城,哭倒长城的“难题”不管,而专注于叙述碧奴从故乡桃村到长城之间的遭遇,而我们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似乎也忘记了这个难题或疑惑,沉浸于碧奴令人眼花缭乱的奇遇或灾难,以及由此奇遇而展开的社会画面。作者巧妙地让这些奇遇在现实与非现实的文本空间滑动,如果我们细心一些,则可辨认出这两组现实或非现实性的情节内容和人物形象:现实的一组是官府滥施徭役,横征暴敛,百姓饱尝流离之苦;是江湖险恶、人心惟危的社会众生相;是统治者(国王、衡明君、钦差、詹刺史等)为权力与欲望而展开的凶险狡诈的较量;更是至诚至弱的村妇碧奴历尽千辛万苦,备遭摧残而痴心不改地寻夫……非现实的一组则是丛生于社会画面之间的奇人、奇事、奇境,从寻子的盲妇死后变做青蛙伴碧奴寻夫,到那些神奇得令人匪夷所思的鹿人、马人和门客;从衡明君盘踞的森严恐怖的百春台,到詹刺史治下的乱相频生的五谷城;当然还有碧奴神奇的泪水,每每帮她化解灾难,助她一路到长城。

  泪水当然是小说的关键词、中心意象或主题,用苏童自己的话说,小说要完成的是“一次关于眼泪和哭泣的仪式”。从孟姜女的哭到碧奴的泪,苏童通过延续哭泣与眼泪的神奇来重述神话,又通过对泪水的神力的大胆想像与细腻构思,来实现从神话传说到文学世界的转换。碧奴,一个普通女子,心里只想着她的丈夫,怀揣着一个平凡而朴实的梦想,要去探望她的丈夫,给他送去过冬的棉衣,这难道不是最平凡最有权得到满足的吗?但在一个“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世界,这样一个最“民间”的梦想成为最不可实现的“英雄壮举”,而恰恰是这么一个至弱至纯的女子偏要去完成这个壮举,难怪她所到之处要遭受所有人的疑虑、拒绝、反对、嫉妒、取笑、折磨;难怪她不可指望地要被抛入磨难,陷入孤独和绝境之中。这不是一种现代精神的觉悟者、圣者的孤独,而是一个“痴情女子”、“蠢女子”的基于本能情感、本能行为所产生的孤独。但惟其本能、平凡,才具有普遍性、人性或阶级性。因此,碧奴(或孟姜女)的遭遇同时也是在为我们遭遇,她的苦难也是我们的苦难,她无助、绝望的泪水也是我们处于同样绝境中同样会流出的泪水。

  而泪水作为人类身体的本能分泌物,它是最卑微、最没用、“最不值钱的东西”,它是物质性的,又是精神性、情感性的,是人处于极度悲伤、极度失神当中仍然可以自我呈现的东西。对于碧奴来说,她的泪水每每在绝境中出现,是苦难酿造出来的,因而最纯净,最具爆发力和感染力,是人在绝境当中迸发出的最执著也最具破坏性的力量。在作品开篇,小说魔幻而象征性地描写了桃村人被剥夺了哭泣能力和转化哭泣能力的历史,统治者对人民表达本能情感的恐惧而禁止哭泣,人民为了适应这种压抑而逐渐转移了用眼睛流泪的身体机能,因而碧奴获得了神奇的哭泣本领,除了眼睛不能哭泣,她全身所有器官都能流泪。在她一路寻夫的过程中,作品每每写道她的泪水的神奇功效:她的泪水让没心没肺的鹿人、马人想起了故乡,思念起父母家人,引发他们齐声恸哭;她的泪水是最厉害最有感染力的武器,让把守关隘的士兵望泪披靡;她的泪水还是起死回生的救命药;最后,在五谷城行将斩首示众的当口,她的泪水腐蚀了铁笼子,也扰乱了看客的心,泪水变成泪咒,情感之流变成滔滔洪流,引发骚乱……而这一切碧奴全然不知,她只是以泪表达,以泪祈求,以泪忏悔,百折不挠地继续着她的寻夫之旅,带着她最平凡、也最具威力的哭泣本能、情感本能来到长城脚下。

  因此,碧奴的泪(或孟姜女的哭)体现出对一种平凡的人性本能、人性力量的认同,这种认同赋予人类普遍、卑微、本能的情感和行为以最伟大的力量。这种力量诞生于悲惨、无助的时刻,诞生于绝望之中。与其说是碧奴的泪(或孟姜女的哭)摧毁了长城,不如说是被压迫被奴役者以源自本能、自我毁灭的力量对压迫与奴役的反击与报复,这种力量我们既可以从《尚书》中“时日曷丧,吾与汝俱亡”的咒语中读到,也可以从窦娥令“血溅白练,六月飞雪,亢旱三年”的呼告中听到。

  当然,这依然是神话,但已不是鸿蒙未开、人神不分的原始思维,而是普遍的、朝着未来的人性向往,这样的神话同时也是人民的精神武器。

  来源:经济观察报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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