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学鹏
日本是一个双面国度。无数的人向它学习,但内心充满着与它的对立;它有被誉为有着世界上最具国民道德感的官僚体系,但其神话般正确的权威主义已经被体无完肤地揭露;日本庞大的国民储蓄另外一面是政府财政的巨大缺口;茶道、禅定、艺伎给予日本自然雪国的静美和自由,但实际上每条河流都受到大坝的捆绑。日本有着世界上比例最大的高智力人
群,但日本人对公共事务异常冷漠和噤声;日本经济号称世界第二,但其财富数字账户受不透明制度的扭曲。日本尊重古迹但不及其余(管点不管面),保护寺宇却破坏庙外古道;日本官僚藐视时代久远的木结构,崇拜工业化的混凝土,并完成了这一现代性改造。
这正是阿列克斯·科尔(Alex Kerr)笔下的日本,他的著作《犬与鬼》所指涉的日本。科尔详细勾画了一个有着壮观而恢弘的官僚主义气质的日本,一个建筑工程业占GDP比重超过20%的有着城建上瘾症的岛国,一个将“美丽”等同于高技术修缮之国。这个国家高储蓄低利率有着特殊的偏好,他们强制性地让庞大的邮政储蓄年金基金变成流动性陷阱的乐园,来满足官僚们浩大的公共投资。
科尔,这个在日本生活将近35年的观察者,在去年接受《日本时报》(The Japan Times)专访时指出,日本过去一直被认为是东方国家中现代化最为成功的标本,实际上,日本是一个现代化过程中“体制失败型”国家的典型,它建立了一种控制型的民主制度(幕府型民主)。官僚主义和自信的权威主义是他们最大的祸害,更可怕的是,日本有很多聪明人,都看到了危险,但是,没有人愿意站出来尖锐地直言。不得已,他承当了猫头鹰的角色,发出不祥的声音。
必须注意到,《犬与鬼》的出现(包括科尔前一部著作《消失的日本》)也存在一些夸张的泡沫,并且切入了日本国民反思之际。它在日本的热销既是必然的,但也是带有一点偏执失量的总结意味。比如科尔严厉嘲笑日本的NGO组织弱小(例如日本的绿色和平组织只有几千人),其实有点言过其实。在对抗政府“围垦”运动无知地消灭丰富的湿地生态系统(将滩湿地与海水用坝隔开,开垦出新的耕地)时,日本的环保组织给予了广泛的抗议,效果显著。事实上,日本有着世界上效率最高人数众多的环保志士(可能接近10万),日本并不遗余力地向全世界出口环保观念。在国际组织的人道扶贫和环保部门领导者很多是日本人,他们非常热心和活跃。
当我们把视线盯在宽厚的评价边界上,当我们剔除《犬与鬼》里面小小的失当,当我们把注意力放在确凿的层面,我们突然发现,科尔讲述的日本在我们的认知里有着一种恍惚的对应和近似。
《犬与鬼》里重笔讲述了日本的建筑中毒症,日本政府不停地修建水坝遏制河流自由奔放,日本为每条乡村修建高速公路(甚至铁路),这是他们激情四溢的农村建设运动。他们讨厌天然阔叶林并引进针叶林予以替换,导致地表吸附水不够溪流枯竭。政府官僚瞒报污染状况,认为这将损害自然日本的国际美誉。他们的官僚两栖化生存,从行政岗位上退休之后就可以舒服地安排进了商界,这意味着官企之间存在隐形契约:企业雇佣原官吏,作为对官吏此前庇护该企业的回报。
有趣的是,科尔在书中讲了“尾上缝之传奇”(P57)。尾上缝是一个料理店的老板娘,她家里的陶瓷蟾蜍竟然是日本最有势力的投资精英顶礼膜拜的偶像。络绎不绝的金融精英进入尾上缝宅邸,参拜祈愿诵经供奉。巫术,投资,点金石和黑幕竟然紧密地连成一体,构成了一幅诡异的景象。这里面的原因很简单,经济学的价值投资法则已经失灵了,人们不知道该寻求何种坚实的法则,只有求助于冥冥中的安排。
科尔也详尽地讲到了日本金融界的“飞账”操作(P76),就是为了损失不被发觉而将账簿上有问题的事项替换掉的行为。比如可以将不良债券通过延续债务继续放贷的方式,增加未来价值削弱损失价值。“飞账”只不过是粉饰手法之一,不管时价多低,银行等机构总是用过去的成本价来评估。这种数字犬儒主义带来的后果是,日本金融界频频爆发会计丑闻,就像中国审计风暴带来频频爆发的丑闻一样。
金融界和实业界,官场和商场间存在大量的利益输送,是《犬与鬼》着力抨击的重点。这种利益输送使得市场和政府的边界异常模糊。政府用低利率支持银行和企业的信贷扩张(海外扩张);政府为信用欺诈和坏账接盘;政府容忍各种不透明信息的存在(这导致了东京证券交易所始终做不大,实现不了日本人的世界金融帝国梦);企业间进行秘密的利益交易,只要能把彼此的外在财务变得更加好看一些。甚至,芝加哥大学教授列维特还解析了相扑运动中存在的利益输送问题,他研究了相扑运动员间的胜率变化,发现当一个相扑运动员已经达到及格线的时候,他就会给那些未达线的人放水。尽管此前他对该相扑士的赢率很高。
日本木结构房子的消失完全是因为日本的税则决定的。日本的财产继承税相当高,全球少有。于是,只有用地价支付,地价昂贵导致维持祖先的原先木屋的成本就显得非常巨大,只好对木结构房子进行拆除。日本有一种不断加税的理念,乐于面向大众扩大人口税基,并把税收大量用于土木建设。
的确,我们应该用一种清醒和危机感的眼光来看待日本现代化的道路,来看待《犬与鬼》。在韩非的寓言里,犬是日常理性之物,常识逼人,故难以描画。而鬼为幽灵迷幻之物,靠臆想来把握,故可以胡涂乱抹,不着边际。如果我们面临犬与鬼的选择,应该让常识理性和日常理性去挑选合适的路径。一些经济学家还是强调“把饼做大”,认为富人们赚大头,利益会向下流淌,穷人们也会获得“涓滴效应”。这种危险的极端自由主义见解肯定会积累更多的公众怒火,因为财富分配方式本身就是社会生产函数的重要变量。经济持续增长的条件之一就是通过妥协和让步达成共识。
(《犬与鬼》,中信出版社,2006年3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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