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管理学者,作家,本刊专栏作家
《纽约时报》的国际事务专栏作家托马斯·弗里德曼(Thomas L.Friedman)在2005年推出了他的又一部有关全球化趋势的专著《世界是平的》(The World Is Flat),用一种无可置疑的口气宣称:“世界是平的。”就像当年哥伦布航行至新大陆宣告“地球是圆的”一样。
弗里德曼这里所谓的“平坦”,实际意指一种紧密相连的状态:贸易和政治壁垒的减少、数字化革命的急剧发展,这一切都使得我们几乎可以和地球上亿万同胞同时做生意,甚至同时做任何其他的事情。
在弗里德曼的上一部畅销书《凌志车和橄榄树》中,我们已经知道,他是一个全球化福音书的布道者。在新著中,弗里德曼更新了他对全球化的认识,将全球化分为三个阶段,并利用网络术语分别称之为1.0、2.0和3.0版本的全球化。
1.0版的全球化主要是国家的全球化。达·伽玛和哥伦布代表他们的国家利益探索世界,这时1.0版的全球化就开始了,直至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而结束。这一段时间决定性的因素是国力的强弱,包括武力、马力、风力和后来的蒸汽动力,它将世界从“大号”缩小到“中号”。这之后开始了2.0版的全球化,即公司的全球化,该阶段从“二战”后一直延续到2000年,它目睹了全球化经济的诞生,跨国公司为了市场和劳力开始进行全球性的议价套利,使世界继续从“中号”缩小为“小号”。全球化的最新阶段则从2000年开始,3.0版的全球化将世界从“小号”缩为“极小号”,同时夷平了全球的经济舞台。
这一时代真正独特的地方在于,它不是国家全球化,不是公司全球化,而是个人持续的全球化。个人必须越来越以全球化的角度思考。如果说前两个阶段的全球化主要由欧美发动,那么新阶段的全球化则向全球各种肤色的人都敞开了大门。
弗里德曼说,在个人全球化的时代,我们每个人都必须将自己“水平化”。我们必须改变自身的工作和学习习惯,必须有创意地修正这些习惯去适应崭新的平台。这是因为,我们正在离开一个以垂直控制与指挥来创造价值的世界,而走入一个与他人联结、与他人合作来创造价值的世界。人类社会目前处于这一巨变的前端,一切都在从垂直变得水平。
斯坦福大学经济学家保罗·大卫写了一篇关于电力的文章,给弗里德曼的说法提供了注脚。他问了一个问题:当电力首次出现时,为什么人类的生产力没有突然增加?他研究的结果是,要获得电力马达取代蒸汽引擎的生产力提升,人们必须先重新设计建筑,把高大的可以容纳蒸汽引擎和各种滑轮的多层建筑物改成小型的低矮建筑,让工厂可利用电力马达运转。此后,管理者还要改变他们的管理方法,工人必须要修正他们的生产方式,有难以计数的习惯和结构等待改变。一旦这些改变在某个转折点产生汇集,轰的一声,人类就会真正获得电力所导致的生产力大幅提升。弗里德曼认为,今天我们身处如同电力的改变所显示的进程一样,在水平的平台上,正学习改变自己的习惯,将自己水平化。
弗里德曼说,全球化无可阻挡,美国的工人、财务人员、工程师和程序员现在必须与远在中国和印度的那些同样优秀或同样差劲的劳动力竞争,他们中更有竞争力的将会胜出。书中用至为煽情的话写道:“小时候我常听爸妈说:‘儿子啊,乖乖把饭吃完,因为中国跟印度的小孩没饭吃。’现在我则说:‘女儿啊,乖乖把书念完,因为中国跟印度的小孩正等着抢你的饭碗。’”
可以看出,弗里德曼把全球化当作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力量,他的这种信念到了不乏偏执的地步,以至于有人嘲讽他患了TIS综合症(the inevitability syndrome)。托马斯·弗兰克尖锐地批评说:弗里德曼的策略是“强行把全球化作为人类文明的终极目标灌入人们的大脑,宣扬全球化可以令我们致富,给我们自由,提升所有地方的所有人与事”。
企业首脑、金融分析师和主流政策制订者无疑会赞赏他的新自由主义全球化不可避免的论调,但这个世界是否确如弗里德曼所说的那么“平”呢?约翰·格雷和约瑟夫·施蒂格利茨几年前对全球自由市场的批评今天对弗里德曼依然有效——尽管全球化在所难免,但它并不等同于全球自由市场。弗里德曼未能检讨经济自由主义的令人遗憾的后果——它对教育、健康和环境的负面影响;劳动者收入份额的下降;经济不平等令人震惊的发展;不受公众约束的企业力量的增长,等等。
《世界是平的》一书写得引人入胜,作者随处拈来的论据似乎也令人信服,但保罗·克鲁格曼的评论一针见血:令人信服的东西不一定是真实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