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想改变命运的人,都须要洗心退藏于密,才能有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效。
文|余世存
张其锽是民国史上的一个奇才。有人曾说,北洋时代,学问与谋略最出众的当数杨度与张其锽,只是世人知杨度者多,知张其锽者少。其实张的学问博而杂,深得传统文化之秘。
他是少有的能够预测自己劫难的人,不幸的是,他未能逃过劫数。从他的一生中,我们可以多少了解传统中国文化在现代的命运。
张其锽的先祖本是南京人,明末时为了躲避兵乱,走到广西,看到当地人情淳厚,山水优美,于是就定居在桂林。张的父亲和曾祖父都中过举人,祖父也曾带兵立功。张家算是典型的“封建大家庭”。
张其锽的身与家
23岁时,张其锽迎娶了父亲生前给他定亲的潘氏。他的岳父是督办广东钦廉边防,岳父给他捐了一个县丞的官。他跟着岳父学习兵书,学习军事知识。
27岁时,张其锽参加了广西的乡试,名列广西乡试第四名。第二年他又参加了全国的甲辰会试,获得第八十六名。殿试二甲赐进士出身。中举后,张其锽被委办永州厘金局(厘金是太平天国时兴起的一种捐纳制度,厘金局主管税捐),并代理零陵县的事务。他一到任,迅速地处理了历史上累积下来的遗留事务三百多件,很得人心,声誉大振,于是又被调到芷江县当县令。
芷江县多盗匪,官司多。张年少气盛,求治过急,用两个月的时间居然将盗贼捕获过半,盗贼余党恨之入骨。在一次捕盗时,张其锽中了盗贼的埋伏,被殴打得遍体鳞伤,盗贼们折磨了他后就把他放了。张反省说:“文人无缚鸡之力,要不怎么会受辱至此!”从此他广求武艺高师,刻苦练习,武技大进,能虎跃登屋顶,数十人不敢近身,被看作是文武全才。以至于李鸿章的侄儿李经羲途经湖南,一路上都听到人们谈到张其锽。
由此可见张其锽的心智、毅力和行动力。曾任上海道台、浙江巡抚的聂缉椝是曾国藩的女婿,聂自己择婿也极严,以至于大女儿聂其德二十多岁还没有出嫁。曾家的曾广珊是俞大维的母亲,张其锽的十嫂则是俞大维的姑母。
张其锽的夫人潘夫人去世后,张的十嫂就给聂其德和张做媒,聂缉椝很高兴,他从朋友处甚至剃头师傅处都听说过张其锽的名字。但聂家亲友反对,认为张其锽没有经济条件,一个人的薪水还要养活张家三房二十几口人;聂缉椝执意订这门亲,声称要牺牲一个女儿,为国家培植一个人才。
1910年,34岁的张其锽到长沙迎娶聂家长女,以曾国藩祠堂为新房。结婚前一天,聂缉椝告诫女儿说:“我嫁你到张家,不是去享福,而是去受苦的。他家三房廿几口,都靠他一人维持,你不要得罪他家人,需要钱时尽管写信给我,你替他减少家里的负担,让他可以替国家多做些事。”
张其锽有两项技艺,一为射覆,一为占卜。第一次直奉战争时,张其锽任直系军阀吴佩孚的秘书长。1922年6月,吴佩孚推荐张回广西,任广西省省长。在广西,受新式教育的部下何勇仁等年轻人听说省长大人懂得算命卜卦,要求一试。他们三人找到一盒火柴,其中一人把盒中的火柴棍偷偷地拿了出来,把空火柴盒包裹得严严实实,请张省长猜。张其锽没用多久,就提笔直书:火融融,木片产山中。火融融,五彩画纸中。火融融,两面在通风。火融融,中间是空空。
知命不知势
吴佩孚的相知使张其锽从客串帮忙到一步步地不离吴佩孚左右。他是相信命运的,他认为自己在1927年(民国十六年)农历四月有血光之灾,恐怕要难免横死。这年初,身为吴佩孚秘书长的张其锽向吴提出辞职,要退隐避祸,吴佩孚正和国民革命军对垒,坚决挽留张其锽,不允义弟离去。张其锽只好在吴军中,易克皋向张其锽告辞时,凄然说:“此别不知后会何时?”张其锽也很凄惶:“也许没有后会之期了,我自己流年不利,玉帅也在坎坷中,我自己最安全的办法是回上海闭门著书十年,逃过劫数再说,但我又不能弃玉帅于危难!”
过了“芒种”(农历五月开始了),张其锽平安无事,他大喜过望,逢人便说:“好了,我的大难过去了。”但很快,因受到北伐军和奉军的夹击,吴佩孚的军队崩溃,众叛亲离,张其锽也跟着吴佩孚仓皇逃命。在樊城时,地方乡绅请吴佩孚题字,吴不忍心拒绝,一一为大家书写。张其锽带人先行探路,结果遇到土匪抢劫,张其锽中枪身亡。离他算享寿命之期只有两月误差。
张其锽横死的消息传出,很多人都为之震惊。谭延闿以诗哭之,有“平生误感恩”之句,惋惜他不慎跟上吴佩孚,明珠暗投。有人说,张其锽的声名鹊起,是他捕盗匪之绩,而终不免死于盗匪之手,也是天意。
跟岳父的岳父曾国藩一样,张其锽对传统文化是浸淫很深的。但把张跟曾比较,高下立判,张是才子型的,曾是宗师型的;张是学者,曾能开创。张难得安静,曾相当沉稳。当然,归根到底,张其锽跟杨度一样,对历史大势是盲目的,他甚至不如杨度,杨度一直与时俱进。张其锽则从革命队伍里回到了军阀身边,这实在是一大遗憾。虽然梁启超肯定他落实了墨家精神,但我们百年以下读史,仍为这个读书种子混入军政界感到遗憾。张其锽评价自己做一个学人更为恰当,早有隐退之心。他说自己:政治不如军事,军事不如学问。
张其锽最大的爱好是读书,夫人说他,“子武(张其锽字子武)每晚都要看书两个钟头,有客时会客,等客人走后再看书,有时会看到午夜两点多。他吃饭时也看书不停,看得入神,筷子在桌子上挟两下,并没有捡到菜,接着就吃两口饭。”有人说他,平常没有一天忘记文字。哪怕是战火纷飞的战场上,他也要把书和文稿带在身边。他最精于先秦诸子,但又学以致用。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开始学习英文,后来他居然可以看英文书了。
有人说,张其锽是东方朔、管辂、虞翻一类的人,遗憾的是,他没有完成这类传统文化现代化的工作。至今,中国文化的这一领域仍是神秘的。
人们常说,在劫难逃,其实勘破世情,一切劫数仍是可以修正的。一切想改变命运的人,都须要洗心退藏于密,才能有虚室生白吉祥止止之效。
(作者系自由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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