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错愕、震惊到试图作出努力、反击、挣扎，再到妥协、无奈，这是一个典型的网络时代的商业故事。网络改变了这个时代的商业法则。即便是重庆刘氏姜鸭面庄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传统店商，也无法抗拒互联网的冲击。

　　姜鸭面触网风波

　　□文／特约撰稿 凃 源 图／特约摄影 胡 杰

　　 事件平息之后好几天，慕开贵都不敢回自己的店。这家每晚11点才正式开门的小店在重庆名气很大。网上曾将此店评为“重庆宵夜50强”，慕开贵也曾将这块牌匾挂在店中。但在这次引起重庆当地轰动的，疑用潲水油事件发生后，身处漩涡中心的姜鸭面庄合伙人慕开贵，却对网络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他知道店里的生意垮了近一半。他说，网络是一个看不见的敌人。

　　以微博起始的围剿

　　 2012年7月14日上午，慕开贵和姜鸭面庄另一合伙人刘霞，正在四川探访，寄望这一趟能再带回来一两个类似剁椒蹄花的卖座菜式。没想到突然接到厨师陈云的电话，说店里面“出事了”，他感到有点莫名其妙。

　　 陈云是慕开贵的姐夫。他告诉慕开贵，食药监局来查店了，说是有人在网上举报。

　　 网上举报？50多岁的慕开贵和刘霞完全不懂这是怎么回事。不过转念一想，慕开贵就释然了，他认为即便有人来查，店里也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他低估了网络的力量。

　　 就在这天凌晨4点10分，新浪微博认证用户“探贝”发了一条微博，“我亲眼捉到观音岩姜鸭面的员工把潲水桶抬进厨房，厨师用炒菜的勺子在里面舀油！照片为证！被我阻止后当场把所得的潲水油倒掉了！我发誓我不会再来吃了，不管你有多好吃！提醒大家注意奸商万恶行径~并请有关部门前来查处！”附图一张，画面上是姜鸭面庄的潲水桶，和一个盆子，一个漏勺。不仅如此，该微博还“圈”上了重庆当地多家知名媒体。

　　 这个厨师就是陈云。在这个“有图有真相”的网络时代，一石激起千层浪。

　　 真名王西贝的“探贝”一觉醒来已是14日上午11点，他发的这条微博转发量已经上千条。而在此期间，已经有记者看到这条微博，打电话给重庆市渝中区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值班室工作人员，请他们前往姜鸭面庄调查。

　　 上午11:06，躺在床上的“探贝”，发了一条长微博书写他在姜鸭面庄发现厨师舀潲水油的详细过程；当天下午，“探贝”又发了第三条微博，抒发自己对姜鸭面庄疑似回收潲水油的怨气。

　　 到了晚上，三条微博合计被转发量，已经达到5000多条。“失望透了”、“恶心”、“无良商家不能姑息”、“姜鸭面真的是毁了很多好时光”……在“探贝”爆料微博的评论中，网友们尤其是姜鸭面的“粉丝”们充满愤怒，甚至号召联手抵制姜鸭面。

　　 这是连“探贝”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在此之前，他的微博转发量平均每条不到10条，“可能是大家都痛恨潲水油，也可能是姜鸭面在重庆太有名了。”面对一而再再而三的食品安全问题，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足以刺痛人们敏感的神经。

　　 当晚11点姜鸭面庄开门的时候，已经有三家媒体的记者守在那里。

　　 直到此时，身在四川的慕开贵这才知道真的出事了，“我听说店被网上攻击得厉害，也不晓得是什么网，但是我晓得出事了，和刘霞商量，连夜赶回来处理这个事情。”

　　失败的“危机公关”

　　 怎么处理？做了六年餐饮生意的慕开贵颇有些江湖豪气，但面对完全陌生的网络力量，除了错愕和震惊，他束手无策。

　　 慕开贵有一个23岁的女儿，刘霞有一对23岁的双胞胎女儿。在网上几乎一面倒的声讨声中，刘霞这对孪生女儿14日当天和15日凌晨在微博上对此事的反驳，立马被眼尖的网友揪了出来。“万能”的网友马上“扒”出她们正是店主的女儿。其身份曝光后，引发的是网友铺天盖地的骂声，姜鸭面庄更是遭到了网友的群起而攻之。在姜鸭面是否使用潲水油尚无官方定论的时候，姜鸭面庄似乎已经被愤怒的网友们钉上了“黑心商家”的耻辱架。

　　 慕开贵郁闷了。

　　 “我没有搞懂，这个探贝和我有什么仇，要在网上5000多次的来攻击我们店？”7月15日中午，当记者终于见到慕开贵和刘霞的时候，慕开贵仍愤愤不平，“我是个耿直人，没想起哪个时候得罪过这个探贝啊！”

　　 ——即便用的是苹果手机，他依然不懂网络，更不懂微博。他以为，是“探贝”5000多次地发了个什么东西，来攻击姜鸭面庄。他甚至不理解怎么会有人叫“探贝”。近三个多小时的采访中，他多次将“探贝”说成是“扇贝”，仿佛这是烧烤摊上的一道碳烤的海味。

　　 正因为根本不懂，15日凌晨5点，慕开贵让女儿在新浪网上开了个微博，以“重庆观音岩姜鸭面庄”的实名，发布的“姜鸭面声明”，在大部分网友看来如此经不起推敲。

　　 微博内容是慕开贵拟的：“近来有人在微博上恶意中伤重庆老字号‘姜鸭面庄’。从他的种种迹象来看，请大家来分析一下。这个微博名叫‘探贝’的人，是怎样对我店进行诋毁的。详情经过请广大食客分析。7月14日凌晨4点，该人用手机拍了张照片就说我店是在装潲水油，4点以后该人就一直在网上使用不正当的言语攻击我店。其用心何在？在这里我们用事实说明，让大家来分析。一，如果是一位普通的食客可不可能用十几个小时一直攻击我姜鸭面庄。二，既然他是食客，又怎么能了解姜鸭面庄的很多事情。比如，什么时候上班，老板有什么背景，食药监局的人什么时候到我店了解情况，而且还了解老板的女儿的情况。 三，一旦有人出来说真话，就马上有人恶语中伤。四，重庆前期很多如李米线等都曾被这样攻击过。五，目前我们已接到敲诈信息。”

　　 比起这场以微博起始的讨伐，更容易让慕开贵们“理解”的，是14日晚11点零3分，刘霞手机收到的一条短信：“刘老板，最近你是不是遇到烦心事了。有人说你的姜鸭面庄用地沟油，而且也曝光了，事情可能越搞越大。现在我有办法，我可以帮你解决所有一切的事情。只要你舍得，看得开，拿出5万元，我就帮你把事情全部摆平。刘老板，你一年找恁个多钱，区区这5万元不算什么，你仔细考虑一下，你不要找我，24小时后我联系你。”

　　 显然，正是这条“勒索”短信，让慕开贵、刘霞，还有被慕开贵带来和记者见面的陈云，这群已经跟不上时代的小商人，认定“探贝”居心不良，认定整个事件就是一场阴谋。

　　 记者费力地向慕开贵解释，并不是“探贝”自己发了5000多条微博，而是别人看到他的微博后转发的。所谓“十几个小时一直攻击”、“了解姜鸭面庄的很多事情”等等，都是转发、评论的网友们自发干的。之所以事件影响很大，是因为转发的5000个人的微博又被更多的人看到，成为了网络上的热门事件。

　　 而14日这一天，重庆两家合计发行量超过60万份的纸媒的关注，更让事件变成全城男女老少议论的焦点。毕竟，“潲水油”三个字太敏感了。

　　 尽管在微博上晒出刘霞被“勒索”的手机短信截图后，网友声音开始分流，一小部分网友认为这可能是爆料者即“探贝”所为，也可能是有人趁火打劫，但更多网友则认定，这就是姜鸭面老板自编自导自演的一场“危机公关”，而且是失败的“危机公关”。

　　 仿佛一脚踩进更深的漩涡，反击之后，慕开贵沉默了。他和刘霞都是通过自己的女儿，来了解网上发生了什么，对于网络，他们第一次如此关注，也是第一次如此惧怕。他带着记者参观了姜鸭面臊子作料制作的全过程，然而对于如何应对这次事件，他心里完全没底。对记者关于“微博”的解释，他仍似懂非懂，“我不晓得我的对手是哪个，那都是些看不见的人，我也不知道找谁去解释，多年的一个牌子，这次弄不好会被毁掉。”

　　那些年，我们一起创过的业

　　 由于每发一条微博都会被攻击，姜鸭面庄的实名微博，只用大半天的时间发了9条微博，此后再未更新。“我不敢让女儿去看微博了，骂人的话太难听了。”看得慕开贵的女儿当晚在电话那头对记者大哭，她女儿说，爸爸慕开贵也在另一间房间偷偷抹泪。

　　 7月16日，被网友们持续炮轰却无能为力的姜鸭面庄，终于能够在重庆当地发行量最大的报纸上第一次发声辩解。

　　 这一次，慕开贵选择了更为柔软的姿态。对于潲水油事件的解释，慕开贵并没有从油本身讲起，而是先讲了“良心”，讲了自己和刘霞的创业故事。

　　 “我们不敢忘本，我们对天发誓没有用潲水油，我们都是讲良心的——我和刘霞都是下岗工人，她1990年下岗，我是1989年下岗的，我们都是穷得心慌的人，我自己的大女儿，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了，1996年送到外地给别人家养了，那是段非常无奈的经历。”

　　 “2006年，我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就和刘霞一起，到宜宾学燃面，学到了姜鸭面的做法。我们的姜鸭面不是原创，师傅现在还经常来检查我们有没有偷工减料。”

　　 “我们学的姜鸭面，最初是亏本的，原因就是因为成本：姜鸭面的面，需要用压制两次的面，面密度大，二两面看上去很少，就得多用面粉，而油，必须用菜油而不能用色拉油，又要贵些，还有就是辣椒，需要用云南的小米辣，这个又比普通的贵州辣椒贵，这种辣椒非常辣，但这不是潲水油的辣法。”

　　 “在重庆开店，开始亏了八个月，后来卖卤菜，又开始卖下酒的热菜之后，才开始挣钱，这也是下岗后我们第一次看到希望。”因为有非常造孽的生活经历，他从没有想到怎么去坑蒙拐骗，现在店里的厨师和服务员大部分也是下岗工人，能做出一个小小的宵夜品牌，“要是忘了自己怎么过的苦日子，砸了店的招牌，我们还会回到苦日子！”

　　 不过，慕开贵这些真情流露听起来未免斧凿痕迹太重，太像是博取同情的补救，同时也陷公众于不义——你们就逼死两个良心大大好的下岗工人吧！

　　 显然，大多数网友是不甘被如此“道德绑架”的。问题的关键还是要回到“姜鸭面庄是否使用潲水油”上来。

　　看不见的对手VS看得见的现实

　　 2012年7月16日上午，“探贝”在微博上抛出五个问题，请姜鸭面庄正面作答。当天晚上，在媒体的协调下，慕开贵终于见到了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意见领袖：爆料者“探贝”王西贝。

　　 这一天，王西贝参加了重庆卫视节目录制和新浪微博的微访谈。慕开贵为了见王西贝一面，等了十几个小时。然而真正面对年龄只有自己一半的王西贝，慕开贵还是显得相当紧张，声音甚至都有些发抖。

　　 “说实话，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整我害我，但后来我听说了一件事，我转变了这个看法——我听说，当你晓得有人勒索刘霞之后，还专门去查了这个勒索的号码，想弄清这个勒索者是哪个，我心头一下子就明白了，你不是想整垮姜鸭面，而只是针对你自己来我们店吃饭遇到的事情。”开场白之后，慕开贵向王西贝解释了姜鸭面庄用油的情况。

　　 尽管并不能完全打消王西贝的疑虑，但次日凌晨3点26分，王西贝还是在微博上发出了一条发人深思的感慨——

　　 “没睡着，翻看这两天的微博，情不自禁把最近上演的一部电影《搜索》联系起来。我不后悔爆料这个事情本身，只是不停在思考这个事情究竟该如何收场。微博是我们手中用来揭露和质疑的工具，可一旦把控不住也会适得其反。其实我们要的只是得到合理解释，获得真相，那就不应该把合理的诉求变成一种网络暴力。”

　　 王西贝不愿意把自己变成网络暴力的推手，纸媒也试图把双方正面“对质”呈现出来，强化为一种公平对话的状态，但网络上对姜鸭面庄疑似使用潲水油的攻击声，却毫无消减迹象。尤其是在个别媒体误报“姜鸭面庄关门歇业”后，网络攻击比此前更强。

　　 慕开贵是听记者说王西贝发了这条微博的，他不知道《搜索》是一部怎样的电影，他是一个多年未进电影院的人，网络搜索对于他来说，也是不懂的概念。他只能在现实中继续寻找答案。

　　 “这几天，我觉得刘霞老了一大头。”慕开贵17日见到记者的时候，是从刘霞家里出来的。刘霞家距离姜鸭面庄只有一里路远。这段时间慕开贵白天就呆在刘霞家里商量对策，而刘霞和老公又在家里为姜鸭面庄的事情吵架，弄得慕开贵觉得很尴尬。

　　 “我也没有哪天晚上睡得着觉，店还是要每天开起，免得大家真的说我关门了，但是我自己又不能到店里面去，因为旁边可能有记者等着我。”慕开贵给店里打电话询问经营状况的时候，总要问一下店旁边有没有记者。店员一般都会告诉他“有，别回来”，即便深夜12点也会是这样的回答。

　　 姜鸭面事件在重庆当地纸媒上被持续关注了近一周，各家媒体清一色要闻版整版报道，这种报道强度，在对于一个本地“小事件”的报道中是极其罕见的。

　　 对舆论尤其是网络舆论焦头烂额之际，慕开贵还是努力地在现实中理出头绪。他和刘霞一起找齐了店里的油料进货单据，每周500斤的用油量，对这样的面庄来说是不小的。和固废公司签的餐厨垃圾回收协议，从某种程度上说，也能证明面庄的潲水是正规回收的。这似乎都是自证的不错方式。

　　 与此同时，重庆市渝中区政府也表态了，要给出此事一个真相。

　　 “我一家小店，也没有任何的政府关系，只能听天由命了，不过我能对天发誓，我没有用潲水油，我不怕任何的检查。”显然，慕开贵对于现实中的审查，比应对网友的“拷问”，要有底气得多。

　　 检查组第二次来，是王西贝发微博三天后，姜鸭面庄的凉菜间被要求关闭，油被取样化验，员工要求办齐健康证。又一个三天后，渝中区政府公布化验结果：抽检的油是合格的，也有正规的来源，潲水有正规的回收协议，但是凉菜间不合格，单从厨师舀潲水这个动作，无法证明该店使用了潲水油。

　　 这个结果，是慕开贵和刘霞意料之中的，也是“探贝”和网友们基本预料到的——这的确是一个只有一张照片和一个见证人的事情，而且抽检油样已经是事发后第三天了，此时再抽检，本身就不具说服力，有网友戏谑说，“喜欢吃姜鸭面的，这几天赶快去吃，肯定没问题。”而王西贝本人，对这个结果也表示“没抱什么希望”。

　　 公布结果前一天，王西贝已经离开重庆到马来西亚旅行，他不想反复讲述那个凌晨看到的瞬间，而那个瞬间无法推论是否用了潲水油。

　　 慕开贵却不可能抽身而去。这小小一碗姜鸭面，由于网络上对此事一边倒的观点发酵过久，让人感觉已然变味。他知道，这场风波恐怕不会因为有了结果而停息。

　　学不来的微博

　　 姜鸭面庄的生意垮掉了一半，不过依然有不少人深夜来吃姜鸭面。

　　 “都是些熟客。”厨师陈云告诉记者。

　　 “这个事情，我还是不怪那个‘探贝’了，如果是我，也许也会和他一样做，但是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网上的人都只信他说的，不信我说的？”慕开贵说，“我觉得其实网上的人恨的不是我，而是潲水油，我只是个靶子。”

　　 想不通的时候，慕开贵也会对陈云发脾气，责备他为什么要惹这么大的事情，不过更多的，他还得考虑以后。

　　 “店的生意，肯定要受很大影响，凉菜间的问题，也解决不了，我的打算是搬到个好点的门面来做，现在这个地方窄了，时间早了又不敢摆在路上，这样不是个办法。”慕开贵对这间店的未来还是很坚定：“店是肯定要开下去的，这是我和刘霞这两家人的生活来源，做点小生意，也要把生意做好。”

　　 对于微博，慕开贵说，他是不打算学的，也学不会，对五十多岁的他们来说，怎么做好面条的味道，远比怎么学会微博要来得容易，“我们店那个微博，我觉得现在就什么都不说了，等到事情冷了，再来考虑。”

　　 “创业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那种苦是能看到熬出来的希望的，但是，网上给我带来的麻烦是未知的，随便一个顾客就可能砸了我们六年树起来的招牌，今后做生意，只能说自己要更小心了。”慕开贵说。

　　 他现在等待着政府部门对于凉菜间的正式处罚——处罚是看得见的，网上的攻击却是看不见的，看得见的东西，总是可以应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