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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七七级

http://www.sina.com.cn  2011年06月17日 23:03  经济观察报

  范玮丽

  524

  2011-06-20

  ——由《雪花那个飘》所想到的

  范玮丽

  最近各大电视台热播了《雪花那个飘》。不只一个朋友来电话,询问我有没有看。我说没有,朋友便说你真应该看,因为是讲77级的。更热心的朋友告诉我哪个台几点播。

  我是从第12集开始看的。不看则已,一看还被勾住了。因为它唤起了我许多久远的记忆。

  我本就对文学作品中叙事的可靠性和细节的真实性比较敏感,加之有朋友说,“我们又不是77级的,也不知是否真实”,言外之意,是要让我从“亲历者”的角度,看看这部剧是否真实。

  首先,生源的复杂多样、年龄的巨大差异、读书的如饥似渴、讲课的照本宣科以及强烈的集体意识、集体荣誉等等确是如实再现了我所经历的77级。但剧中也有许多令我惊异、不解的细节。比如,剧中男女宿舍都异常宽敞,而且男女生可以随意进出异性宿舍,畅通无阻。也许,宁州师范学院正处在地广人稀的某座城市,所以住房条件远远高于全国平均水准,就连一个小小杂志社的编辑,都住着有客厅的套房。

  我的77级发生在一所位于某省会城市的全国重点大学。记得我们入校时英文系3个班20多名女生全住在教学楼的一个教室;大约一学期后被“赶出”教学楼,住进“修道院”——校园旁有一座哥特式教堂,教堂带有一个平房环绕、绿树成荫的院子,我们称之为修道院。教堂是关闭的,修道院被某个工厂用作车间,似乎是文革遗留问题。因校舍紧张,学校收回了几间平房做女生宿舍,于是英文系20多名女生住进了一大一小两间平房。房间终日绿荫蔽日,阴暗潮湿,但大家读书心切,天天泡在教室、图书馆、阅览室,似乎对“暗无天日”的宿舍不太介意。现在回想起来,修道院的环境是幽静深邃的。当时我们尚未接触到哥特文学或哥特式建筑,不然一定会引发无数遐想。

  许是第二年,我们终于搬进了宿舍楼,分住两间,各有七八套上下铺;而且盥洗室、厕所都在楼内,生活方便了许多。大约最后一年,新建的宿舍楼竣工,我们搬进宽敞明亮的新楼,6人一间,4套上下铺,留出两张床位放衣箱书籍杂物。共用的桌子让暖瓶、饭盒、搪瓷杯碗等日用品满满占据,根本无法用作书桌。宁州师范学院的宿舍宽敞,房间里摆得下多张书桌,女生宿舍甚至有阳台,可以晾晒衣服,着实令人羡慕。即便以今天的标准,大概也算条件优越了。

  我们的男生宿舍位于校园外,虽然与教授楼、外国专家楼比邻,但也绝对是拥挤不堪。我只记得有一次或两次走进过男生宿舍,还是在假期,除了拥挤和臭袜子味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记忆。女生宿舍楼绝对是男生的禁区,所以我对《雪》剧中男生可任意进出女生宿舍大惑不解。为了不失偏颇,我特意询问了在其他城市上学的77、78级朋友,她们也都认为当时男生是绝对不允许进出女生宿舍的。

  同电视剧一样,我们当时谈恋爱也是违背校规的;也同剧中一样,人们照谈不误。当时文革刚结束不久,压制情感、束缚人性的寒冬刚刚在解冻,对于得以走进校园、拥抱文化的大男大女们,校规也挡不住感情的闸门。大概三年级时,校方仁慈地、也是悄悄地向77级宣布:鉴于77级年龄偏大,不再禁止大家“谈恋爱”,但要注意影响(言外之意,不可带坏了年龄尚小的低年级同学),严守纪律。不可违反的纪律之一,便是不允许在校外过夜(本地学生周末除外)。后来真的有学生(恰恰是恋爱中的学生)因夜不归校而受到处分,甚至影响了毕业分配。

  我有时会在星期天随男朋友回到他在城里的家,以改善一下大锅饭生活。校园位于城市的东郊,回家时他用自行车驮着我,要骑上一个多小时,还要瞪圆眼睛,密切观察四面八方,一见到警察就得噌地一下跳下车,免得被罚。就在系里开会公布了对几个同学的处分不久的一个周日,我随男朋友回家后便开始发烧,虽然去了医院,打了退烧针,却依然高烧不退。眼看夜幕降临,我浑身酸软无力,根本无法在自行车上颠簸一个多小时返校。最后,男朋友决定独自骑车回校为我请假。我昏昏沉沉地躺在他的床上,忽冷忽热,睡睡醒醒。不知过了多久,门吱呀一声,我睁开沉重的眼皮,黑暗中站着风尘仆仆的他,汗水淋淋,“假请好了”,他说。这一镜头从此定格在我的记忆中,日久弥新。

  毕业后由于不满意分配给我的工作,我报考了北京某学院的研究生,听说“政审”时研究生招生办到我的母校外调(不知如今是否还有“政审”“外调”一说),我们当年的政治辅导员,也就是男朋友为我请假去找的老师,以我发烧未归校、星夜请病假为例,赞扬我如何遵守纪律。其实我何尝是“遵守纪律”,实在是让“杀鸡儆猴”的处分给吓着了。我不知这一请假事例是否在政审中为我的录取加了分,但那定格在记忆中的一瞬却时常会唤起心中一份难以言说的柔情。我不能说它挽救了我30年的婚姻,但它也绝对“功不可没”:每当我和他怒目相视,利言相争之时,记忆中这难忘的一瞬会唤起美好,化解怨恨。因为这一瞬中有深情,有永恒。

  回到《雪花那个飘》,我不知为何宁州师范学院的学生们可以夜不归校,又逍遥“法外”,比如刘翠翠、陶自然。《雪》剧中确有因违反纪律被追究的事例。同学们去英语角热切地同老外练英语,几个男生后来竟把一个叫Charlie的老外请到了宿舍并留宿,触犯了“外事纪律”,被政治嗅觉高的同学打小报告,告到保卫科。但几个受到牵连的同学无非被保卫科谈谈话,令写交代材料,他们则以绝食抗争,最后以喜剧收场。而在我的77级,触犯了“外事纪律”,后果可就没有如此简单。

  作为英文系,我们有外教。外教的课一反中国老师的照本宣科,往往生动、灵动、互动,深受大家喜爱。我最喜欢一位美国威斯康星大学教授朱莉娅讲授英美文学的课。中国教授讲授每一部文学名著都有一个固定的模式:社会背景,情节概述,历史意义及作者的时代局限性。是朱莉娅让我第一次明白了文学就是人学;第一次从人性的角度,而非政治的角度,去欣赏作品;第一次独立于历史意义、社会意义之外去探索人物的内心冲突,从而对文学有了一个全新的理解。而且在她的课上,大家可以见仁见智,不必对作品的理解、人物的分析达成一致;即使考试,也不只有一个标准答案。记得讨论《呼啸山庄》时,同学们对希刺克厉夫这个人物的分析争论激烈,甚至下课铃声早已响过,大家还在争论不休,意犹未尽。课余时间,也常有喜爱文学的同学去拜访朱莉娅。

  暑假,朱莉娅年轻的儿子来中国访问,朱莉娅请了两个男生陪他游览名胜古迹。自然两个男生同朱莉娅的关系便密切了许多。其中一位叫武建(化名),酷爱美国文学,往往见解独到深刻,备受朱莉娅青睐。不久朱莉娅任教期满,即将回国,大家都依依不舍,许多同学前去拜访道别。我也同男朋友去她的外国专家宿舍话别,朱莉娅送我们各自一本书留作纪念。我得到的是《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男朋友的是《爱丽丝漫游奇遇记》,朱莉娅在扉页上写了祝福的话语(可惜书不在手边,记忆又不争气,无法再现朱莉娅原话)。这是我所拥有的第一本英文原版书,真是如获至宝,分外珍惜。许多年后,我在美国定居,有了自己的书房和丰富的藏书。一次回国探亲,在母亲的家里意外发现了朱莉娅送我的《曼斯菲尔德短篇小说集》,没想到它竟是如此不起眼的一本平装旧书,书页泛黄,书角磨损,书脊也已开裂。这是在美国许多大学城里的二手书店5美分、10美分就可以买到的旧书。但它于我确是无价的,它所珍藏的记忆是那样美好。

  据说朱莉娅原计划把她带到中国的书最后都捐给学校,然而后来她把所有的书都给了许多喜爱文学的同学作为留念,这使校方大为不满。武建则三次报考美国文学专业的研究生(本校的、外校的,地方的和北京的)均未被录取。我研究生毕业后参加过一次美国文学的学术会议,偶遇一位社科院的美国文学专家,谈起我的母校,他便问,你认识武建吗?当然了,我的同学啊,我说。他究竟犯了什么错误?他问。没听说他犯错误啊,我一脸茫然。于是,专家告诉我武建报考他的研究生,初试、复试皆很出色,然而政审时我的母校有关人员一再坚持武建“道德败坏”,与外教“关系暧昧”,不可录取。我这时才恍然大悟,难怪武建屡考屡败。一个有才气的文学青年,就这样断送了他的文学梦。武建现定居德国,从商。现今社会重商轻文,不知命运的如此安排于武建是幸,还是不幸?据说官方对他的“判决”是违反了不可单独会面外教的外事纪律。

  此外,《雪》剧中的77级同学们与我的77级相比似乎不够成熟。徐文丽因害怕朗诵比赛不能夺标装病,后又差点临阵逃脱;陶自然对爱情穷追不舍,咄咄逼人,甚至私自配了李阔家里的钥匙。前者未免太小儿科,后者则忒大无畏,都有些不近情理。我们当年也有歌咏比赛,歌曲从《长征组歌》到《音乐之声》中的“Doe,Ray,Me”,从《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到《我的太阳》,大家不管台前台后,都为了集体的荣誉尽心尽力,似乎没有人把个人的胜负看得高于一切。各种艺术活动,如柴可夫斯基的弦乐四重奏《如歌的行板》,英文版的话剧《罗密欧与朱丽叶》等等都凝聚着集体的力量。所以我觉得我们比《雪》剧中的同学们成熟、含蓄、深沉。剧中那些小肚鸡肠的恩恩怨怨、背地里的小动作、恶搞等,倒很像我的中学时代下乡学农、工厂学工时的经历。大学里的农村同学,可能在生活习惯、个人卫生方面最受到非议,但并没有集“农民意识”及其各种弊病于一身。当然,文学需要概括,文学需要升华,文学需要典型化,但这些必须植根于细节的真实与人物性格的深层挖掘。

  当然,我们也有我们的问题,套用我们当年分析文学作品的“公式”,应该是我们的“时代局限性”。我们有过集体出游时一部分人掩护另一部分人逃火车票;更多的利害冲突则在毕业前夕凸显,有为毕业分配讨好有关老师“走后门”的;有借用学生党支部的权力企图“公报私仇”的。当然正义与私利展开了激烈的斗争,若细细道来,足可以发展成又一部电视连续剧。

  该剧最后对爱情的“升华”也颇有些人工雕琢。一是石捧玉当年泅水偷渡香港,后生死未卜、音信全无的男朋友奇迹般地于毕业前夕从海外归来;多少年的等待、思念与信守终于有了回报;二是有纨绔子弟之称的冷雪松苦苦追求诗人徐文丽,后者虽从最初对他的反感讨厌到慢慢穿过表象发现了他的品质,对他有了朋友般的好感,但还是拒绝了他的求爱(尚不说冷雪松手持玫瑰,单腿跪地,道出了“我爱你”是否大大地超前了77级的时代);但最后编导们让冷雪松路遇失火,英勇救人导致自己严重烧伤;徐文丽在冷雪松毁了容、残了身之后义无反顾地爱上了他,而冷雪松为了徐文丽的幸福也无私地回避了苦苦追求的爱情等等。不难看出,《雪》剧想要讴歌颂扬的价值观和爱情观,我也绝对举双手赞同。但从文学的角度审视,这样的结尾未免有说教之嫌。

  全剧是在“77级万岁!”的口号中结束的。同学们拍了毕业照,学生站在后两排,老师们前排就座。赵长天按下自拍快门,跑步加入同学们的行列,然后喊出“77级万岁”的口号。接下来是一个个特写镜头,伴随着“77级万岁”的口号,从学生到老师,都在高喊。

  虽然我断然想不到这样一个口号,但作为77级的一员,也毕竟有点激动。这是在“毛主席万岁!”的口号声中长大的一代、成人的一代。从“毛主席万岁!”到“77级万岁!”是时代的进步,也包含着历史的辛酸。作为77级的一员,我也有些骄傲,毕竟“77级”已经成为一个符号——它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标志着一个时代的开始。它涵括许许多多的故事,它们既是个人的,又是时代的、民族的。我相信,每个故事都可以是一本书。

  来源:经济观察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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