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迁居北京的香港怪杰导演彭浩翔，能否在内地市场找到相投契的本土化鬼马趣味？

　　文 | 朱汐牋 编辑 | 蔡钰

　　摆上6个加湿器，把房间内的湿度调升到65%—几乎赶上了香港，彭浩翔才感到喉咙和皮肤舒服了一点。

　　窗外是凛冽的北京一月。2010年6月，香港导演彭浩翔放弃喝了36年的靓汤和凉茶，带着家人和制作团队北上，把事业和生活都搬到这里。为了不让自己有退路，他还退租了自己在香港的常住寓所。

　　2004年香港与内地签订CEPA后，内地电影市场也相应开放，许多香港导演早早跟内地的资金资源启动了合作，投拍擅长的港式武侠、功夫、警匪、喜剧片。陈嘉上、吴宇森已经在北京买房安家，陈可辛、徐克、王晶在北京设立工作室，吴思远则开了两家影院。

　　2010年才迁居北京的香港怪杰导演彭浩翔，能否在内地市场找到相投契的本土化鬼马趣味？

　　彭浩翔来得晚，现身方式也跟其他导演不同。这一年，票房大鳄里还看不到他的名字，但北京的比萨店里多了一个挑剔的南方食客，新浪微博上多了个俚语地道、嬉笑怒骂的香港人，磨铁图书的书单里多了一本夹着创可贴的恋爱指南《爱的地下教育》，新浪视频网站上多了一部周迅主演的免费短片《指甲刀人魔》。

　　“单一的一个城市(香港)，不可能再支撑一个电影产业，”资金和庞大的票房空间当然是他的意图所在，“在整个华语圈，中国内地是最大的市场。”这一年，彭浩翔在内地筹集到了5000万元资金，投拍电影《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准备在2011年正式推上内地院线。

　　“有人说：‘我们一定可以把我们的东西改到通得过内地审查。’说这话的人还是带着香港的思维和手段来修修补补，所以最近几年能看到好多所谓的‘把香港电影和内地电影结合’的怪胎电影。”对一些坐镇香港的导演同行拍出的低质合拍片，彭浩翔嗤之以鼻。

　　来到内地这半年，经常有人问彭浩翔，过去的香港电影很好看，为什么现在的这么难看？他每次都回答对方说，你看一下导演、编剧的名字，都还是你过去觉得好看的电影的导演和编剧。“为什么会这样？”不等我们回答，他又自己接上，“水土不服。你坐在香港，想象内地年轻人要什么，这个事情是隔山打牛。”

　　这是他住进北京的直接原因：接地气。

　　“我要生活在这里，跟年轻人混在一起。不是我带一些东西给年轻人，而是从他们那里挖一些事，然后把它们变成有趣的东西。”他接触内地的资本，也打入内地的年轻观众群。他像小年轻一样刷豆瓣、QQ、天涯，一度还意识到自己患上了“微博强迫症”，只好逼自己用只能打电话发短信的原始手机，远离iPhone。他跟风去看了最近大热的三部贺岁片，最喜欢《让子弹飞》，希望能请姜文做自己的影片男一号。

　　进入内地市场，彭浩翔说自己没有特定的目标。“就是希望在能通过审查的大前提下，拍我自己觉得好玩的东西。除了做导演外，我还有很多不同的计划，因为我自己也写书、拍照片、我有很多不同类型的创作要开始做。我会开始做一些影像和文字间的互动，拍些照片写一些东西，然后做展览。”

　　他自小“毒舌”，经常为自己说出的精彩刻薄话得意不已。“别人惹到我我一定要说回去，就舒服了。”这个爱好竟然是催生他的恋爱咨询专栏《爱的地下教育》的原因：有一天他发现，自己周围的同事朋友都已经被他刻薄遍了，他想开发一些新对象。他在网上开始用“骂”来回答感情提问。

　　“那种骂当然不是辱骂，就是用‘骂人’的方式去讲我认为对的逻辑和道理。”彭咨询师笑起来，鬼马又得意。“我发现还真的有很多人来问。我于是‘骂’得很开心，他们听得也很高兴。”

　　很难否认的是少年成名让他生傲。2001年他才27岁，就得到嘉禾电影公司的400万港元投资，自编自导了第一部电影《买凶拍人》，冲入了同阶段全港票房前十名，自此以本土、小众的Cult风格一举成名。在大多数同龄导演还靠签约大公司获得机会的年纪，他已经成立了自己的制作公司“正在电影”。

　　“毒舌”源自他鬼马、荒诞的思维方式。他从小好奇女生为何结伴上厕所，很久才出来，想出了《出埃及记》的雏形：女性组织在厕所里密谋杀掉男人。他在香港的36年始终是租住公寓，看着楼市疯涨，发现自己始终买不起看中的房屋。“我也很好奇，那些买得起房子的人，他们的钱都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有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他想出一个以楼盘命名的惊悚故事《维多利亚一号》：被房价逼疯的女主角连杀11人，破坏了楼盘的风水，得以低价买到心仪的住所。这个讽刺地产业的剧本得到了旗下地产资产丰厚的赌王何鸿的1亿元投资。

　　奇怪、鬼马的对话是他保持Cult质素的方法。最近在微博上跟内地话剧导演何念起了版权纷争，朋友损他说，人怕出名猪怕壮，你又出名又肥，遇到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他看到这条，用省略号表达无语，却又兴高采烈地转发给40万粉丝看。

　　虽然主打邪魅风格，但彭浩翔一点也没耽误追求商业回报，他把这看作攒人品。“个人的reputation(信誉)是别人来找你投资的重要原因，这个绝对不能破坏。”

　　他严令自己不辜负投资人信任。“我跟你要一个价钱，一定有理由，不会让你亏钱。”彭浩翔打了个比方，“我拍一个5000万的东西，要担保至少能收回这个钱。我不可能要5000万去拍一个《买凶拍人》。要是拍那个，我会只跟你要400万。如果你拿500万来，我都会劝你不要给。”

　　2010年，磨铁图书盯上“彭浩翔”品牌的怪趣风格，将《爱的地下教育》结集出版，首印5万册，随后又加印两次，2万多册。一时间大量媒体找上门请他开设专栏，甚至愿找枪手代笔，只要他同意授权登载名为《爱的地下教育》的恋爱咨询专栏，稿费任他开。

　　彭浩翔摇头。“如果我写的太多，我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质量，我不能再增加了。我不想把一个东西弄到烂。要适可而止。”

　　他清楚，越是爱惜羽毛，越是能换得最大价值。入京半年，已经有不下10家投资商找过他表示愿意投钱。1月12日他跟香港电影艺人杜汶泽吃饭时灵感乍现，约定合作拍一部推广粤语的搞笑网络剧，转天就发布了征集投资的微博，条件为“价高者得”。1个小时后，电话就响了起来。据他说，五六家公司争相出价，其中不乏合作愉快的故交，但他坚持邮件竞标的玩法。

　　他不接受“热钱”，“做电影是做个长远的关系。只投一部电影，急于收回现金，很容易被人压价。这不是在做电影，而是在赌博。”他在内地遇到过一个煤老板，要求给他投巨资拍文艺片，收益估算、剧本统统不过问，只要求能让自己的女友当女一号。

　　面对这样的要求，彭摇头过多次。“我觉得没有人一定要跟别人合作。没有人能逼你去拍烂片。明知道这个条件拍不到好片，又想要那笔钱，那拍完了就不要骂人家。拿那个钱的时候你就知道(会是烂片)啊，不要假装不知道。”

　　易凯资本CEO王冉认为，合拍片中烂片频现是在大量狂热资金涌入电影市场时出现的正常现象。“过去几年包括现在，都存在玩票性质的资金希望投入电影市场，但现在他们能赚钱的机会已大不如前。首先他们很难进入一线的影视制作公司，往往只能将资金投向那些实力较弱的小公司。烂片也多数由此产生。一个烂片出来以后，口碑不好，营销不好，收益不好，导演的声誉同样会受到影响。”

　　关于寻找靠谱的钱，来自商业尤其是金融业最发达的香港，彭浩翔怎会心里没数：除了钱，你有没有别的资源？你的网络关系、发行宣传的能力怎么样？你有没有完整的计划？

　　遵照这些标准，他在内地选了新浪、华谊、江苏广电等几家开始不同程度的合作试水。借助对方的资源，他在北上后的半年里就完成了自己的第一个“4+1”计划：以监制的身份完成了由三星手机投资的四部网络广告短片和一部贺岁片《恋人絮语》。

　　2010年6月的上海电影节论坛上，彭浩翔曾炮轰时下流行的电影植入广告，言辞激烈至“广告植入已经到了不要脸的程度”。

　　他监制的《指甲刀人魔》等短片一出，即刻遭到市场质疑：你反感广告植入，为什么你的片子里频频给新浪微博和三星手机特写？

　　“你们搞错了，这个本质不一样。这就是一个有故事性的广告短片。广告商付了所有的演员费用和制作费用，片子出来以后放在网上，观众可以免费看。产品商投资的时候就没打算用这个片子从观众手中赚到任何钱。”

　　“广告植入可以做，但不能做得很生硬直白。我讨厌的是那种为了一点广告钱，故意把没关系的东西拉在一起。我不介意这个娱乐中有品牌，但不能接受我花了70块钱买票进影院，来看一个被广告不停打断的故事。”

　　彭浩翔的尺度在《志明与春娇》里体现明显：这部讲香港烟民的故事片没有拿到香烟厂商的一毛钱赞助，却从不避讳男女主角在全香港搜寻CAPRI和LUCKY烟。“因为你去买香烟，不可能到了店里不说你要买什么牌子。我的原则是，电影里重要的道具，就算没有拿到钱也要讲牌子。”

　　在内地，彭浩翔希望自己的电影拍得出本土趣味、本土标准，不经删改就能够进入内地的院线。效果已现：在微博上，他字里行间的“童鞋”、“神马”、“弱弱滴”、“给力”用得比谁都顺溜。2010年他监制的网络短片《指甲刀人魔》里，已经用上了北京土话“果儿”(漂亮女孩)做台词。

　　内地也有他不能接受的存在。他忌讳版权纠纷，拒绝看陌生人自荐来的剧本。“即便是一个‘男生和女生拍拖，后来分手了’这样的简单故事，只要我看过了，以后我拍出差不多的片子，你都会觉得，彭浩翔用了我的创意。”2008年在香港机场看见畅销书《会撒娇的女人最好命》，觉得这个标题值得讲个好故事，于是为了标题专程跑到台湾，向原作者买下整本书的版权。后来跟上海话剧导演何念合作未成，对方推出了名为《撒娇女王》的话剧，令他为之气结。

　　某些方面他要求自己做到反本土化。对无力也无心改变的，他就绕开。比如说，找一个没那么多禁忌话题的电影题材领域。

　　“可能在内地的电影审查制度下，100种电影题材中只有75种符合要求。但现在内地导演都在一窝蜂地拍其中的5种，还有70种没人拍，我愿意尝试一下。”反正他还有不断冒出的各种奇怪念头有待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