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布里废弃的时候,英国媒体说,这是英格兰足球一段历史终结的标志。五里河体育场拆除的时候可没谁这么说。
文|李海鹏
赌桌见人心,球场上也不单纯,枝枝蔓蔓的全是人间事。上大学时我有个哥们连胸部停球都不利索,却超爱倒钩,虽九死其犹未悔,这说明了他是个浪漫主义者。如果某人总是一脚传球,即便来球只有齐达内才能卸下,也会满不在乎地一脚踢去爪哇国,那么他的问题并不在于不负责任,而在于试图让人以为他比实际上更好。如果那个球对谁说来恰似投名状,一旦得到它,他就立刻把它传给自己心目中的明星球员,那么他是依附性格。那个明星呢,得了球就带,好像球是他老婆,谁都不能给,那么错不了,这是个自我中心主义者且不懂礼仪,没准儿是家中幼子,有两个宠爱他的姐姐,在顺境中他会摇头摆尾,一旦受到挫折就会又哭又闹。
我自己呢,则是那个在球场上心不在焉的家伙。我总是在自己的史上最欠发达的大脑中沉思,点解一跑就累呢?
倘若你踢着踢着,突然充满了氢气,你就会在球场上升起,升到足够高,就可以有宇航员的视野,再高很多的话,没准儿就能进入无限空间和永恒时间,获得上帝的视角。那时你就会真正看清楚足球这类玩意是怎么回事。一个球,分两伙儿,90分钟,这是干啥呢?这就像你在一个悠闲的下午逛到了郊外,给蚂蚁一根肉丝,给狗一根骨头,然后就能瞧见它们惹事生非。
2001年的世界杯亚洲区预选赛,我去看了第一场,中国队就借此吉兆3:0赢了阿联酋—我国球迷威武,风展红旗如画,威风锣鼓喧天,还不停地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歌唱我们亲爱的祖国,从今走向繁荣富强。蕞尔小邦慑于天朝国威,岂有不股战战、汗津津之理?有个阿联酋队员就崩溃了,带球往人堆儿里钻,每次都被我们的强悍后卫连根儿拔倒,那裁判也聪明,根本就不理他。
这么着天遂人愿,不久之后我再次亲临现场之时,中国队已攒够了出线积分。比赛一完,沈阳疯了,青年大街、市政府广场,人民摞着人民,人民爱着人民。我差点儿被挤怀孕,心里想,足球这玩意简直像忘忧草啊。它给了这城市一个神都给不了的貌似黄金时代。
其时国企转制正在进行,下岗工人们艰辛谋生,太阳升起太阳落下,日复一日地照耀着城市的伤痕。可在那个晚上,沈阳人民乐坏了,没过几天就在五里河体育场前面弄了个“十强赛纪念雕塑”,国脚们得塑金身,整体造型还是个V字,就好像他们也在天空在地上在海洋中,在纳粹的轰炸中保卫了伦敦。又过了几年,大家的高兴劲儿先过去了,就把那体育场给拆了。
体育场是1988年建的,后来在那儿开全国青运会,我妹妹还去跳高了呢。当时的沈阳那叫一个美,电视上报纸上恨不得见天儿说这体育场有多么了不起,兴奋得跟小孩买了个新手机似的。这体育场能装5万多人,阿森纳队的新酋长球场号称超豪华,才装6万人,老的海布里球场才3.85万人。可是5万多人的体育场才用了18年就炸成了渣儿,海布里球场用了93年,弃用之后还要改造成公寓。对比之下,我只能感叹,老欧洲真是没落了,还是咱有钱。五里河体育场的那块地,拆完后改造成商业区,那就更有钱了。有了钱谁还踢球呀?
海布里废弃的时候,英国媒体说,这是英格兰足球一段历史终结的标志。五里河体育场拆除的时候可没谁这么说。没有荣耀闪烁,就算一万年,在这种语境中也没资格叫“历史”。其实那也是一种终结,只不过我没见到哪个体育媒体这么说罢了:它是足球的一贯寒风中聊以慰藉的日子的终结。
那么,我充满了氢气,冉冉飞升,我看见了啥?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山川间奔跑着踢球的人们,旌旗招展,号角连天,人们奔跑,狼奔豕突,有时左,有时右,为了一只球,根本来说则不知为了甚。我飞啊飞啊,满脑子都是本体论迷思:当人们玩球时他们在玩什么?抑或球玩了玩了球的人耶,还是人玩了玩了人的球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