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命运。王石在西方的教堂追问终极，冯仑建了一座民企博物馆。他们能找到“中国现代企业家的精神源泉”、“中国企业持久增长的信仰支撑”吗？

　　文 | 本刊记者  雷晓宇

　　采访到最后，王石突然愤怒起来。

　　“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再来一次8级地震，我准备被乱棍打死，而且我觉得才可能有积极意义。殉道者是很伟大的！事后发现这个人并不吝啬啊，他把每年百万的收入不动声色、没有张扬而且理所当然地捐出去了，他可以成为亿万富翁的，他放弃了，你把这个人打死了，这个民族可能值得怀疑……”

　　他狡猾地笑了笑，“但是可惜啊，我错过了那次机会。”

　　你知道，王石说的仍然是2008年让他狼狈不堪的“拐点论”和“捐款门”。这些事都已经过去了，王石既澄清道歉了，公众也重新理解赞扬了，可他似乎仍然意难平。没成为殉道者的王石却俨然成了商界祥林嫂。一旦聊起这个话题，他的耿耿于怀就溢于言表。

　　“过去的事情再去说三道四，反而显得你矫情。我没想到，我就回应了一下记者向我提问的拐点，整个事情带来这么大的影响，更没想到地震我一个帖子，原来还是一个知名、受人尊敬的企业家几乎就变成千夫所指……”

　　去年9月，“拐点论”正沸沸扬扬，王石入藏攀登希夏邦万峰。“我登了十年山，这是第一次忐忑不安进山的。”一个月后，等他重回人间，风波已逝。“当然现在看来，2008年是花絮，但这个花絮非常重要，对于企业以后如何去走，对于个人如何定位——换句话说，你在社会和自然面前是微不足道的，你是很渺小的，一阵风可能都会把你刮跑。”

　　两个月后，王石和一群企业家朋友去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哭墙”、“苦伤道”、耶稣“圣墓教堂”，尤其是犹太人大屠杀纪念馆给他带来的精神震撼久久不能自拔。“耶路撒冷纠结的是千百年的恩怨情仇，2008年的麻烦哪里能比？”

　　这些感受写进了王石的新书《徘徊的灵魂》中——他原本计划的是写一本关于自己登山十年的书，却始料未及地推开了信仰的大门，拜谒西方宗教圣地。作为一个地产商，王石自称“对教堂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摩天大厦的兴趣”。受马克斯·韦伯的影响，他也着迷于追问“新教伦理是西方企业家的精神源泉，那么，中国现代企业家的精神源泉在哪里？”

　　在这次采访之后两天，8月21日晚上，王石没有如约参加冯仑在北京怀柔一处别墅小区里举行的万通历史陈列馆新馆开馆暨2009龙山培训学校开学典礼。私人电影博物馆就在隔壁的崔永元主持了当天的仪式。

　　对于王石的愤愤不平——“中国商人的地位是很低贱的”，冯仑给出了话糙理不糙的解释：“有时候我们就像小姐一样，不仅是低贱，态度还要好，在被认为低贱的同时，努力地服务着。但是我们不埋怨、不抱怨，我们努力改正自己被大家认为不正确的方向，我们认为也能够变成像小凤仙。虽然偶尔可能被大家误解，但是最后我们对民族、对社会的发展，应该说能够起到进步的作用。”

　　当王石只是一个人在教堂思考终极问题的时候，冯仑却有意识地扮演民营企业家群体的代言人，把自己企业那点事儿装点成了一座历史博物馆。

　　“这两样东西搁到一起意味深长。”冯仑说，“历史陈列馆相当于我们的家谱，它就是万通的一个祠堂，里面供奉着很多祖先的牌位，讲的是家族精神、理念和教义。学校的开幕相当于万通的18岁成年礼。在祠堂里办成年礼，就是要提醒大家，我们1991年做的承诺，也就是我们的价值观必须要继续下去。”

　　王石、冯仑们都希望自己的企业是能够赚钱的、受人尊敬的、永续经营的，而且被载入史册，但他们幸或不幸生存于这个时代。教堂也好，祠堂也罢，能够提供“中国企业需要的持久增长的信仰支撑”(王石语)吗？

　　说实在的，一定会有人带着某种嘲弄来参观万通历史陈列馆——这么早就回忆了？

　　俞敏洪就觉得很意外。“万通的历史不长，居然搞起祠堂来了，我觉得这既是自我重要的表示——冯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物，但又是一个历史的传承，因为没有历史就显不出重要来。”

　　受其启发，俞敏洪决定回去也要搞一个“新东方祠堂”。他可展览的东西比冯仑更多，自己第一天去刷招生广告的刷子、糨糊桶，买的第一辆面包车都还在，“更有红军长征的感觉”。

　　万通陈列馆面积600平米，是在1993年开始建的旧馆的基础上挪移扩建的，设置简单，18年来所有的文书档案、票据合同都像CSI的物证一样被一一保存。冯仑、潘石屹等六君子年轻时候的照片和现在的照片摆在一起，就像镜子的另一面，有残忍也有温情。玻璃柜里有一张发黄的报纸，1992年9月4日的《海南开发报》，整版发表当时知识分子下海的誓言：《披荆斩棘，共赴未来——我们对企业发展中的一些问题的看法》。

　　这当然不是冯仑最推崇的“历史现场”，却像极了他自喻的《色戒》的汤唯：大胆暴露，“即使露点也义无反顾，因为心地清白，所以脱得干净”。俞老师对此很欣赏，“我跟冯仑有同感，在中国现在这么一个商业、企业、社会、政治、经济都搅混在一起，以至于大家的价值观和未来的趋向都不是很明确的情况下，我觉得有像冯仑这样的企业家带着历史的眼光在做事情，还是很值得欣慰的。万通是不是一个伟大的企业我不敢说，但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万通不会做太多的坏事，就是做了的坏事在历史上可以抹掉的。”

　　崔永元调侃冯仑：“趁着这会儿飞机经过的声音比较大，您赶紧讲讲，万通都犯过什么错误？”

　　冯仑：“所有民营企业犯过的错误我们都犯过……”

　　夜空中飞机的轰鸣盖过了冯仑的声音。灯笼里的大字在人群中闪烁——“自省，树人，守正出奇”、“傍大款，学先进，走正道”、“察于未萌，预见未来”。万通实业总经理杨建新从冯仑手里接过了一条象征成年礼的蓝丝巾。活动结束后，他把红色T恤的领子竖起来，开起了玩笑：“什么守正出奇，我说应该是守正舒淇才对。”

　　庄严的历史感马上被消解了。

　　最后，想在祠堂里看到血腥和野史的人会感到失望，一切显得光滑平静。冯仑的题词被安放在大门口——“历史不撒谎”。“我没撒谎，这些事儿都是真的。”他对每一个客人说道，“历史学家会撒谎，但历史不撒谎，只是说你发现没发现，但是它不会故意撒谎，因为历史已经做完了。”

　　野蛮生长的历史已经过去了，冯仑们成了自己历史的制作人。

　　[对话一]

　　王石：中国商人的地位是很低贱的

　　“我现在是个存在主义者”

　　《中国企业家》：很多年以后，如果跟孙子讲自己的经历，你会讲哪一段？

　　王石：2008年对国家来讲，对我个人来讲，都是很有意思的一年。我被千夫所指，当然很有挫折感，但是时间证明一切。今年初有媒体要给我平反，我说我又没被打成右派平什么反啊？天不灭曹。如果老天爷再来一次8级地震，要找个出气口，这个出气口就是王石。但是没有，更多的就是余震，事情都过去了。

　　《中国企业家》：会常常有另外一个王石跳出来嘲弄这个世界吗？

　　王石：要说人格分裂，去年分裂了一段。我现在是个存在主义者。我在2008年的经历用存在主义来解释，非常通。一个对80后来说是偶像的企业家，突然变成你虽然登上了珠峰，你的高度还不到坟头呢。整个是不是荒诞？是不是偶然？

　　《中国企业家》：“拐点论”其实还在持续，现在又有人批评你说房价还会涨，万科在各地疯狂拿地。为什么总有这么多道德评价呢？

　　王石：这是城市文明和农业文明的冲突，不用感叹为什么这样。农业文明就是道德治理，不是数字管理，很多事实际上不是道德问题，但是用道德来判断。而且我们的道德向来对财富的积累是一种鄙视，是一种批判。我提倡不行贿，很多人觉得好像王石的道德标准很高，我说不要讲道德，就讲利己，生意的伟大就在于利己。

　　《中国企业家》：你想做一个殉道者？你自比耶稣吗？

　　王石：我不可能是耶稣。耶稣是一个传道者，王石就是一个商人，而商人在中国的地位是非常低贱的。通过捐款事件，官本位社会对商人的态度一下子暴露无遗：你不就赚点臭钱吗？他妈的你知道让你捐钱是看得起你吗？200万你还嫌不少了，查查你欠多少税……背后是这样的一种文化意识，本身就把你当成坏人。所以你说商人能起什么作用？是非常有限的。说句不好听的话，被娱乐化了。在捐款上让大家表演，举个牌子，我捐了钱了，这在世界上没有的。哪个国家商人做慈善是这样做的？像被猴耍。

　　《中国企业家》：你还有尚未实现的理想吗？如果可以“好梦一日游”，你想扮演巴顿将军过把瘾吗？

　　王石：没有，感觉怪怪的。首先历史是没有遗憾的，人的经历是没有遗憾的。第二，所谓再来一次，实际上还是对现在的否定，对未来的否定。比如说青春多美好，中年就不美好了吗？老年就不美好了吗？生命就是一个走向死亡的过程。最近我女儿向我推荐日本电影《入殓师》，我看了感觉太好了，你就发现这个民族对死亡的态度，真的能面对死亡，而且把死亡表达得那么美观，那么有诗意。

　　《中国企业家》：有人说你是老狐狸。

　　王石：我也说任正非是老狐狸。老狐狸，这是个褒义词，体型优美，又老又精明，我觉得这是在夸我。倒是你们女人，有的被人说成狐狸精……

　　[对话二]

　　商业版“小崔说事”

　　守正出奇不光是万通的原则，也是所有企业的原则，也是我们做人做事的原则

　　崔永元：到底是董事长，一说我就听明白了。万通历史陈列馆和龙山学校，其实是一个地方，两块牌子。这就相当于咱们做房地产，办一个房产证卖给两户。

　　冯仑：哈哈。

　　崔永元：紧挨着这个馆，就是我们10月将开馆的电影传奇馆。一个房产证卖给三户人，这就是万通的经营理念，是吗？

　　冯仑：这个真不是。

　　崔永元：万通反省会选的这个日子好，913。您怎么想到的这个自省？

　　冯仑：我们在1991年9月13号拿到牌照，到1992年第一个周年的时候，就面临怎么办这个周年庆祝。当时在海南都比较热闹，大吃大喝，歌舞升平。我提出来，我们刚刚开始挣第一桶金，干脆就把这一天拿来自我反省、自我教育，又省钱，又有收获，又不闹心，省得天天张罗。这样一来，一不留神就坚持了18年，就变成一个习惯了。当然万一伟大了，这就变成了传承。

　　俞敏洪：很少有企业把自己暴露出来，冯仑他们犯的错误太多了。但他好就好在，他在快到那个边界的时候，把自己给拉回来了，然后出了一身冷汗，说我们要自省。否则的话就是反省了，反省可不是在企业内部，反省是到另外一个地方，小房子里。

　　崔永元：万通到美国世贸中心建中国中心，以后的反省日就是911了。

　　冯仑：的确，我们2013年的反省日就是911那一天到纽约，913那一天开反省会，连起来。

　　崔永元：冯总，你再来谈谈树人。在企业里树人这个提法不多，要讲挣钱。

　　冯仑：其实这个词劲儿还不够大，应该用塑形那个塑，塑造那个塑。实际上我们办的就是塑造的事儿，万通今后的发展出现一个短板，来的人越来越多样性，而且来路也越来越复杂。在龙山学校，我们怎么样让他们变成一种人，而不是一个多国部队大杂烩。

　　崔永元：校长给讲讲树人的事儿，这是您的专业。

　　俞敏洪：树人嘛，就是培养一代人的意思。冯仑是希望培养后一代，万通一代一代的接班人，有同一个价值观。不容易做到，但有这个想法肯定是好的。

　　崔永元：守正出奇说起来特别好听，但是做起来有点难，它有点自相矛盾。您怎么看守正和出奇的关系？

　　冯仑：中国传统文化讲，以正和，以奇胜。党让你干什么干什么，政府规定怎么弄你就怎么弄，法律上怎么说就怎么说，这就叫正。现在很多企业一急就容易变通，老想把条条框框绕过去，结果奇就变成斜，就回不来了。

　　俞敏洪：正是一个企业走得长久的东西，奇是一个企业成功的关键。没有正，这个企业能成功，但是很可悲。中国很多企业家都很奇，也很有创新精神，但最后把自己创没了。

　　崔永元：关于万通是不是我们说得挺多了，再说就凑出一期节目了。

　　冯仑：小崔说事。

　　崔永元：我们讲点大家都关心的事吧，比如说央企大规模进入房地产企业，您觉得是一个好事还是一个坏事？您搂着点，今天有记者。

　　冯仑：我一般不在央视演播厅说，但是我今天在这儿说。未来房地产市场的制度结构可能会发生变化，竞争格局也会发生变化，尤其是规则会发生很大的变化，价格也会有变化。如果是民营企业比较多的市场竞争，比如说市场不好，冬天来了，大家都出货，哪怕按成本价格都敢卖。但是对大型国有企业，哪个领导扛这个责任？所以它可能就不降价。对于老百姓来说，平时价格已经比较难以适应，到经济波动的时候也不能有太多的希望。

　　崔永元：假设你不是做房地产开发的，你就是卖糖葫芦的，你支持不支持国企介入房地产？

　　冯仑：我支持它介入，不支持它全面介入。

　　崔永元：那就是等于支持不介入，就是这层意思。

　　冯仑：这是您说的。

　　崔永元：我这些问题，就是想告诉大家当个电视节目主持人不容易。守正容易，就是你提个问题人家回答嘛；出奇不容易，你想出好问题他也不回答你。所以我觉得自省树人、守正出奇不光是万通的原则，也是所有企业的原则，也是我们做人做事的原则。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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