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瑞
这几年,从传统文化中吸取管理智慧的呼声不断高涨,针对企业老总办的各种传统文化讲习班之类的活动比比皆是。在企业家和经理人那里,时不时也传来运用传统文化解决管理问题的成功案例。但是,有一个前提却被人们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就是我们究竟要从传统文化中学习什么。
传统文化包括的范围极广,读《老子》、《论语》固然是学习传统文化,看《三国演义》、《红楼梦》未尝不是,用《孙子兵法》、《曾国藩家书》的智慧驰骋商场是传统文化,用《周易》、相术甚至风水堪舆之类迷信手段辅佐经营又何尝不是?我们暂且把传统文化中迷信愚昧的一面撇开不论,即使是传统文化中的优秀结晶,也有一个从中学习什么、如何选择、怎样进行价值评判的问题。
在我看来,目前对传统文化的倡扬,已经出现了某些误区。如果不注意,对于企业经营和管理不仅无益而且有害。例如,对传统文化中兵法类读物的偏爱,就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这种误区。稍加留心就可以发现,凡是讲运用传统文化进行管理的,往往以《老子》和《孙子兵法》为主,文学作品则往往以《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为主。这种选择,本身就反映了一种倾向。说不客气一点,我们有许多人从传统文化中寻找的管理智慧,往往带有“权谋”甚至“厚黑”的影子。中国的典籍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喜欢《老子》和《孙子兵法》?《老子》固然有丰富的辩证法,但毋庸讳言,《老子》里面充满了权谋式的理智,仔细读它,我们仿佛能够看到一个睿智的老头,用他深邃而冷峻的目光,剥掉了形形色色的伪善,给人类社会还原出一个“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的蒙昧世界。这个蒙昧世界与丛林世界相比,奉行的是计谋和策略。如何以柔克刚,如何以弱胜强,《老子》给我们津津乐道的是那种玩世界于掌上的“术”。所以,有学者坚持认为,《老子》实际上是一部兵书。《孙子兵法》更是直接进入了战争领域,包括谋略、用间、虚虚实实、真真假假,确实同商场有点相像。读这些,真的能提高管理水平吗?
至于《三国演义》和《红楼梦》,作为文学作品的地位是无可非议的。然而,民谚有“少不读三国,老不读水浒”之说。就是说,《三国演义》里有太多的权谋厚黑之术,辨识力不强就可能步入歧途。《红楼梦》的细腻情感似乎是商家不感兴趣的,而凤辣子的强悍和心计,甚至贾雨村的走门路和徇私情、平儿的忍辱负重、探春的精明强干,才是商家的榜样。没有人写贾宝玉的管理之道,却有许多人在王熙凤身上寻找管理诀窍,说明了以《红楼梦》为管理蓝本,实际上已经背离了小说原意。
这种偏差不能完全归之于文本,好的文本也有可能出现歪读。正如鲁迅讽刺四大发明在中国和西方的不同境遇那样,即使如四大发明,也有正用和歪用之分,罗盘是用来航海还是用来看风水,责任不在罗盘本身。《老子》里的正题是辩证和智慧,讲述的是世界根本之“道”,《孙子兵法》更是对战争的正义与非正义、带兵的道德与不道德等等有精辟的论述。但是,我看到的文章书籍,只要涉及到管理,则很少弘扬《老子》《孙子兵法》的这些内涵,而是抓住其中的技巧性手段不放。倡导的是“术”而忽略了更为本质的“道”。这样学习传统文化,恐怕只能事与愿违。
要解决从传统文化中学习什么这一问题,首先是要解决学习是“为人”还是“为己”的问题。《论语•宪问》中载,孔子曾感叹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意思是:古代真正学习的人,是为了使自己得到充实和发展;如今太多的人学习,不是为了自身的提高,而是为了对付别人。不管是传统文化还是现代文化,学习都有目的差异。这种目的差异,集中表现为价值性和工具性的差异。只有“学以为己”,才能真正汲取文化中的养分,凡是“学以为人”,说穿了就是把文化当做工具性的敲门砖。当今世界,学习的这种异化现象已经非常普遍。比如,读学位不是为了提高自身素养,而是为了拿到个牌子;看书不是为了增长自己的知识,而是为了找出对付别人的技巧。这种学习,也可能有一定成效。但却失去了学习的本质,所收到的效果也是买椟还珠而已。君不见,郑板桥的“难得糊涂”被许多人摆在桌面甚至装裱悬挂,然而,郑板桥那种看穿世事的豁达磊落,在有些人那里却变成了装聋作哑的处世窍门。“难得糊涂”本来要与挺拔傲立的竹子相伴,在有些人那里却把它变成了任人践踏的车前草。
诚然,传统文化中有许多东西值得我们发掘。但我们要强调,传统文化不是经营策略教科书,而是人格修养教科书。学习传统文化,应当从做人出发,做人比做事更为重要,更为本质。退一万步说,即使是做事,也必须以做人为前提。传统文化的价值,正在于人格的养成。从技术的层面看,随着社会进步,传统的东西已经没有多大用处了,但从人格的角度看,传统延续着民族的血脉。所以,我们需要的是从《论语》中学习为人之仁,为学之道,养成温良恭俭让的美德;从《老子》中学习天人关系的真谛,掌握相反相成的规律;从《孟子》中学习养浩然之气,做世间大丈夫;从张载《正蒙》中学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胸襟……还有很多很多。绝不是嘲孔子之迂腐,笑孟子之固执,窃取老子的诡道,模仿孙子的用间。如果立足于后者,那根本用不着费劲在传统文化中下功夫,直接读李宗吾的《厚黑学》就足矣。
要真正从传统文化中获得教益,还需要正确对待有用与无用的关系。许多人学习,都是冲着“有用”才去的。然而,真正的学习,应当立足于“无用”。例如,部队的基本训练是队列,但上了战场是不用队列的,从打仗的“有用”来看,走正步几乎“无用”。但是人们都清楚,只有严格的队列训练,才能养成军人的战士气质。再如,我们从小学到大学学习的数学知识,在现实生活中能直接用上的少得可怜,谁也不会在超市买东西时列方程、解因式、微分积分,但是,没有长期严格的数学训练,就不能养成严密的逻辑思维。学习传统文化,不是立足于“有用”,而是用它来陶冶性情,增加修养,培育人格,这样,受益会更大。所以,学习传统文化,不宜追求那种立竿见影式的“有用”,在许多情况下,“无用”中蕴含着真正的“大用”,而只盯着眼前的“有用”,则会把你局限到“小用”的圈子里。
关于学习传统文化,还有一个精华和糟粕的关系问题。人们一谈到传统文化,往往要强调“取其精华,弃其糟粕”。在我看来,所谓的“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不过是正确的废话,没有任何价值。精华和糟粕如何区分,是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例如,传统文化讲究孝敬老人,应当属于精华,但是“二十四孝”式的孝道,恐怕现在已经成了糟粕。这就好比吃饭,我们吃下的食物,既有营养成分,也有糟粕渣滓。再聪明绝顶的人,也无法在吃饭前把营养和渣滓区分开来。需要强化的,不是区分食物中的精华与糟粕,而是一副健全的肠胃消化系统。同理,学习传统文化,不在于你读的是《论语》还是《老子》,而在于你自身对《论语》和《老子》的辨识理解。你能够从《论语》中看见“仁”,也能够从《论语》中看见“迂”;你能够从《老子》中体会“道”,也能够从《老子》中体会“诡”。所以,即使如《厚黑学》也是可以读的,就看怎么读而已。就像法制宣传中的警示教育,有人从中能够提高对犯罪的警惕,而有人却从中能够提高犯罪技巧和反侦察能力。
当然,传统文化在历史积淀中,形成了一批公认的代表性著作。借鉴前人的智慧,对今人依然是有帮助的。传统文化的大师曾国藩在为自己的儿子曾纪泽列举学习内容时,选取了32位古今圣哲。“文周孔孟,左庄马班,葛陆范马,周程张朱,韩柳欧曾,李杜苏黄,许郑杜马,顾秦姚王。”即周文王、周公、孔子、孟子、左丘明、庄子、司马迁、班固、诸葛亮、陆贽、范仲淹、司马光、周敦颐、程颐、张载、朱熹、韩愈、柳宗元、欧阳修、曾巩、李白、杜甫、苏轼、黄庭坚、许慎、郑玄、杜佑、马端临、顾炎武、秦蕙田、姚鼐、王念孙。曾国藩所选定的人物涵盖极广,包括经济、义理、词章、考据等各方面。可以说,这个名单,是曾国藩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总结。这个名单立足于“斯文”的养成,对不论从事什么职业都有参考价值。他称:“后嗣有志读书取足于此,不必广心博鹜,而斯文之传,莫大乎是矣。”管理者的眼光应当长远宏阔,慢慢读来,自当有所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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