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命运纠结，在于虽然出生到终老，都在内心清楚

　　经济发展的市场规律，但是却不得不与这个民族的命运

　　连结在一起，付出认识和尝试市场经济的时间代价

　　文 | 本刊研究员 关鉴

　　9月14日傍晚，全国工商联原主席、民生银行创办人经叔平因病逝世，享年91岁。一位经历过解放后工商业改造，见证了民营经济数十年风雨的老人在新中国建国60周年大庆前夕辞世，仿佛是有意为中国民营经济几十年来的曲折发展划上阶段性的句号。新华社电文中称经叔平为“现代民族工商业者的优秀代表，全国工商联的杰出领导人，中国共产党的亲密朋友”，全国工商联的网站则在其逝世的消息下，以“非公经济大有可为”为题，刊登了经叔平与前任国务院总理朱基早年间的合影。

　　去世前几年，经叔平已淡出公众的视野，在民生银行内部，“经老”健康状况不佳不是秘密，2006年6月，在民生银行董事会换届的公告中，人们发现没有了董事长经叔平的名字。之后，往往是在中央领导慰问老同志的新闻中，外界才得知经叔平的消息。

　　经叔平外貌清癯，颇具儒者风度，而行事风格也多圆融。民生银行创立之初被外界称为“民营银行”，而经叔平却坚持称之为“主要是由非公经济投资、入股的股份制商业银行”，经叔平认为当时党和国家的文件里边，没有提出“民营企业”一词，只有公有制、非公有制或者私营、个体、外资的分类，“民营企业”一词在法律上没有什么依据，他“不想标新立异”。

　　著有《民营经济制度变迁中的工商联》的浙江大学学者韩福国认为，中国共产党作为执政党，建国初是消灭私营经济，改造这一阶层，随着形势发展，后来又发动这一阶层的改造后人员，重新振兴和启动民营经济。经叔平等原工商业者，是这一转折的见证人，是这一历史运动的承受者。工商联作为这一过程的组织载体，承担着这一批人，在一个新的政权下，适应、转变和重新振兴的人生历程。经叔平这拨人，其命运纠结，在于虽然出生到终老，都在内心清楚经济发展的市场规律，但是却不得不与这个民族的命运连结在一起，付出认识和尝试市场经济的时间代价。

　　不论是改造时期的适应，还是改革后重新推动中国民营经济的复苏，经叔平们的行为可以定义为—帮助中国这样一个大民族，探索经济发展的道路。

　　“没有企业的企业家”

　　1918年，经叔平出生在一个富商家庭，其父经易门在上海开有纱厂。不过，经叔平早年的志向却是当一名新闻记者，1934-1939年，经叔平在上海圣约翰大学攻读新闻系，后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副主席荣毅仁是经叔平高两级的学长。然而，毕业后，经叔平并未投身新闻界，而是先在其父任董事长的新中实业厂当副经理，后来又担任了上海华明烟厂的副经理、经理。新中国成立后，他出任公私合营的上海华成烟草公司总经理，后来又被任命为上海卷烟联合生产销售公司总经理兼上海卷烟工业同业公会主任委员。

　　1949年解放后，各地在旧中国同业公会的基础上开始组建工商联，取“工商业者联合起来”之意。旧社会的同业公会以及商会，一个重要的职能就是与政府交涉，两者的利益甚至尖锐对立。但工商联在成立伊始，就被赋予了协助党和政府“团结和改造资本主义工商业者的任务”。后来工商联的“三性”：统战性、经济性、民间性，其中“统战性”即由此而来。随着社会主义改造任务的完成，对经过改造后的原工商业者做“统战工作”几乎成了工商联的唯一职能。

　　1952年，全国各地相继组建工商联，出任上海市工商联副秘书长的经叔平分管税收募债。有一年，中央派给上海的公债数字很大，超出了工商界的承受力，经叔平向上海市政府作了汇报。上海市政府派他赴京反映情况，经叔平的精明睿智和政治上的远见卓识给薄一波等中央财政领导留下了深刻印象。全国工商联首任主任委员陈叔通对他大为赏识，1956年请经叔平到北京工作，次年，经叔平赴京就职，举家北迁。

　　在工商联内部，像荣毅仁、经叔平这样的前工商业主被叫做“没有企业的企业家”、“没有资本的资本家”。即便如此，这些“原工商业者”也没能躲过接踵而来的政治风暴。

　　1966年全国工商联包括荣毅仁、胡子昂等所有的人都挂牌上街扫街，经叔平则被下放到了湖北沙洋的干校。那段特殊的历史时期经叔平练就了一手好农活：平地、挑水、种菜，都成了他的拿手好戏。人民政协报的记者采访经叔平，他忆及此，还连说“有意思，有意思。”

　　但经叔平当时是否已安心就此终身务农？经叔平自己也讲了一个故事，在沙洋劳动期间，他的小儿子到干校探亲时问父亲“你是不是要一辈子就在这里了？”经叔平的回答出乎儿子的预料：“不会，可能还要回北京的。”

　　中国第一公关

　　事实证明了经叔平的政治远见。1979年1月，邓小平约见了胡子昂、荣毅仁等五位“原工商业者”，希望他们的经验能为肇始的改革开放发挥作用。荣毅仁着手组建中国国际信托投资公司，他首先想到了经叔平，经叔平熟悉国际贸易、国际法律和国际会计，而中信当时的重点工作是从国外引进先进技术和设备，经叔平是难得的人才。经叔平也欣然从命，出任公司董事及房地产部总经理。这时，经叔平已满60岁，但经叔平说，他的人生从60岁才开始。

　　当年10月，中信在香港召开第一次董事会，会后安排了一次记者招待会，荣毅仁安排经叔平主持，一位外国记者提问说中信公司哪一位是负责公关，荣毅仁指着身边的主持人：“经叔平先生就是我们的公关。”第二天，香港《大公报》刊登出了“中国第一公关——经叔平”的新闻，这个称号由此不胫而走。

　　经叔平本人并未辜负这一美誉，1989年，经叔平向时任上海市市长的朱基建议，请外国著名企业的领袖人物当顾问，为重振大上海雄风出谋划策。经他牵线搭桥，21位来自世界11个国家的企业巨头组成了“上海市市长国际企业家咨询会议”，他本人也结交了许多要人，他是英国前首相希思的座上宾，并曾与撒切尔夫人私人会晤。经叔平频频出现在国际政治经济舞台上，让中国走向世界，让世界了解中国，也因此被称为“中国经济大使”。

　　1993年，古稀之年的经叔平开始启动他后来最为人称道的一项工作。当年10月全国工商联换届，经叔平当选为工商联主席。考虑到民营企业普遍存在“借贷无门”的情况，经叔平提出由工商联牵头成立一家民营企业投资为主的股份制商业银行。一个多月后，经叔平以个人名义给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及兼任人民银行行长的朱基写信，朱基回复请人民银行有关负责人考虑是否可以试办。筹建民生银行迈出了第一步。

　　民生银行首任行长的人选是“官定”还是“民定”是外界特别关心的问题，经叔平事后承认，当时他确实认为在国内办事情，还应当是人民银行认为合适的比较好，虽然最后确定的行长童赠银并不是央行推荐的人选。

　　但另一方面民生一开始就是一个大胆的实验，诞生之初就探索全新的经营机制。经叔平考虑，当时金融领域对民营企业还是一个禁区，而当时国家银行主要解决国有企业的问题，没有余力为民营企业服务，另外，国有银行以后一定要改制、改造，但怎么改成一个商业银行谁也不知道，可以先做一个小的银行试试看，假如适合中国的情况那就发展下去，假如不行，因为是小银行影响也不会很大。

　　民生银行成立以后，很多民营企业都以为这个“民营”的银行肯定可以帮助自己一把，但作为民生银行的董事长，经叔平之后却打出了一个“民生银行要见死不救”的口号。经叔平认为对明明没有办法的企业、一定死掉的企业，就只能让它死掉，“应该做雪中送炭、但不能要见死必救”，因为救这样的企业而让民生银行一起出问题，对不起社会和国家，也对不起股东。

　　民生银行创立之初就严格按照《公司法》和《商业银行法》的规定以发起人方式募集股本，产权清晰并且多元化。而经叔平在内部按现代银行的原则进行了两项制度创新，一是对报表进行国际审计，1997年，民生银行就与普华国际会计公司签订了委托审计协议，成为国内第一家聘请国际知名会计公司审计年报的银行。二是1999年，民生银行董事会通过了以利润为中心的激励办法，并试行员工收入与利润增长挂钩，将银行利益、股东利益和员工利益结合在一起，提高了员工的积极性。

　　接下来，2000年12月，民生银行成功在上海证券交易所挂牌上市，外电开始将民生银行看成是中国银行业改革的一个蓝本。

　　民生银行董事长董文标曾多次提到，民生银行高速发展最根本的内因就是从一开始就建立了良好的公司治理结构。而这正是受益于经叔平从创办初始的坚持。

　　致力于民生银行发展壮大的同时，在工商联主席的职位上，经叔平同样为提高民营经济的地位不懈努力。1997年，党的“十五大”确立“非公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1998年，全国工商联以团体提案的形式在“两会”上提出“依法保护各类财产的合法权益”的修宪建议案。2002年，“十六大”承认“私营企业主阶层是有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建设者”。在当年和下一年的两会上，工商联又连续两次提出“保护私产”提案。

　　与此相应的，是民营企业家在工商联地位的提高，全国工商联第8届执委会增选了联想集团柳传志、东方集团张宏伟两名民营企业家担任副主席，之后民营企业家出身的工商联副主席又增加到7人之多。

　　2002年工商联换届，经叔平卸任工商联主席，接替经叔平的是知名民主人士后代的黄孟复，以经叔平为代表的原工商业者基本退出了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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