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企业家》记者 何伊凡
近年来出狱的企业家中,龚家龙或许是“东山再起”愿望最强烈的一个。其梦想已从最大的民营石油集团跳转到最大的民营资源集团,他能成功吗?
江湖已不是那个江湖,龚家龙还是那个龚家龙。
6月26日下午,昆仑饭店阳光酒廊,龚家龙忙着见客人,一批走,一批又来。客人很国际化,香港、台湾、美国……他们的中心话题是龚正在运作的“大项目”。
“下一步,我还是想做成最大的民营资源集团。”龚带着他一贯不容置疑的口气说。大鼻头闪着光,小眼睛眯成两道缝。出狱近两年,他的精力与信心重新释放,梦想似乎也未打折。之前他的口气是,要做最大的民营石油集团。
近年来出狱的企业家中,龚家龙或许是“东山再起”愿望最强烈的一个。熟悉龚的人都知道,他是个敢想敢干,善抓机遇,却欠缺章法的人,这曾经成就了他,也将他送进了监牢。
淘金加拿大
6月底,中国石油巨头海外收购又下一城。中石化以46.5亿美元(约315亿元人民币)的价格收购康菲公司持有的加拿大Syncrude油砂项目9.03%的权益。加拿大是除中东外另一片油气资源投资热土,其油砂资源,是全球最具吸引力的能源储备之一,中石油、中石化在此均有高达数百亿元的投资。龚家龙的身影,则隐藏在巨无霸之后。
据龚家龙透露,他在加拿大已经收购了两家石油天然气上市公司,其中一家控股74%,另一家控股68%,同时还收购了一个钾肥项目,正在收购的还有两家油砂公司。“一家还在谈,有一家已经定下来了。”另外,还有一个谈判中的铀矿。
为操作境外收购,龚与合作伙伴在香港设立了一家名为“联达控股”的公司,在美国休斯敦设立了一个办事处;而在加拿大,他还是以长联石油控股公司董事长的身份操刀,这也是他名片上的头衔。
2005年6月29日,龚家龙联合30多家民营石油企业组成长联石油,当时号称“民间石油航母”,他描绘的蓝图令三大国家石油公司既不屑又不满:长联石油在3至5年内预期总资产达5000亿元,此后将整合上、中、下游产业链,成为大型跨国集团公司。
可是,这艘航母试水之初就跌跌撞撞,有人质疑龚家龙是为了给自己已陷入困境的天发集团“圈钱”;不仅如此,许多股东承诺的出资最终并未到位,内部更是争吵不断。公司成立半年之后,龚即被刑拘,长联石油名存实亡,查阅公司网站,“项目概况”一栏中仅有所谓“战略目标”,并无实际动作。
一个全牌照石油企业,需要成品油批发许可证、成品油零售许可证、国内矿产勘探开发许可证、成品油与燃料油进口许可证,天发集团曾拥有中石化与中石油之外的第三张成品油批发牌照,可长联石油只有一个经营许可证。
至今龚在加拿大的投资尚无一滴油运回国内。且不论上述资质,海外原油要进入国内,必须要与中石油或中石化的炼厂签订加工合同,“有了合同海关才能让你进来,而与大石油公司签订了合同后,原油就只能够给对方,至于对方炼完之后是否再给你油,用什么价格来结算,那就两说了。”一位接近龚家龙的人士向《中国企业家》透露,现在龚还没有与国内接洽好,“正在向商务部、发改委使劲汇报。”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在加拿大频频出手,龚家龙却耗资甚少,在买下那家石油天然气公司74%股权的交易中,他只花了1700万加元;收购钾肥项目,也不过支付了1.68亿加元。
而龚家龙则兴奋地称,仅是几家油砂公司加起来,产能就能媲美大庆油田,至于钾肥项目就更不得了,储量达到420亿吨—这是个匪夷所思的数字,中国氯化钾地质储量不过9.9亿吨。
如此低廉的价格买到如此优质的资产,听起来好像天方夜谭。龚家龙的解释是,“我们不是按照估计惯例去买储量,而是买公司,买那些在经济危机中价值被严重低估的公司。没有金融危机我就没有这个机会,要是把这个机会错过,可能100年内都没有同样的机会了。”
根据他所展示的资料,其所投资的石油天然气公司已经生产,钾矿还停留在勘探阶段,而油砂项目则毗邻中石油的区块。
过去,多数石油公司认为开采油砂成本过高,缺乏兴趣。长联一位高管透露,中石油收的那块油砂矿暂时就搁置在那里,尚未大规模开发,“它们能享受很低的资源价格,炼厂、加油站又都在平稳运营当中,没有雄心去进行非常规开发,只要把资源圈在那里就行了。”而龚家龙则认为,自己买的公司将用新式生产方法,“原来每桶油成本50多美元,现在能降到20多美元。”
不管龚家龙描述的前景多美妙,其低价购得的项目,后续开发成本庞大,风险高,当是事实。实际上,重获自由后,龚家龙已是两手空空,连启动收购的资金都不具备。关键时刻伸出援手的有前统一润滑油董事长霍振祥,2006年统一将75%股份出售给壳牌后,霍振祥曾套现十多亿人民币;另一位投资者是智慧谷企业家俱乐部主席雷虹。龚家龙任全国工商联石油商会会长时,霍与雷都曾是副会长。
接近龚的人士透露,霍振祥、雷虹与龚家龙是香港联达控股的三大股东,三方股份相同,不过,龚是凭借“寻找和操作石油项目的能力”入股,并无实际出资。在联达控股中,三人的职位尚未具体分配。
仅依靠霍振祥和雷虹,项目开发投入也是难以为继,联达控股的思路是寻求把这些处于前期阶段的资源类项目包装以后再推上香港资本市场。同时,他们也在寻找其他合作者。龚随身常携带一个布袋,里面装着厚厚几叠制作精美的项目书。据说他正在与欧洲多家基金机构谈判,也吸引了江浙一带投资房地产和煤矿的民营企业。
“我们还是在按照过去长联的思路,寻找各方力量,不怕股小,不怕股少。”长联石油办公室主任董虹光说。他们甚至还曾寻求与央企的合作。2009年准备与中化集团共同在加拿大收购一家名为罗克韦尔的石油公司,但中化需要上报国资委,国资委还要找当地领事馆调查,然后回函,报给商务部,商务部进行核准时又去找国资委,国资委同意后再去找发改委,获得发改委批准后再经过外管局审核,拖了8个月,最后项目就拖黄了。
龚家龙现在的基本思路是,成立一个资源类大集团,该集团将按照不同类别,设立石油、钾肥、黄金等专业公司,分别在香港上市。
往事何堪
牢狱之灾降临前,龚家龙就一直鼓吹民营企业要去海外收购上游资产,打破中石化与中石油的垄断。
当年他搞出的最大动静,莫过于要在巴基斯坦瓜达尔港建立一座中国石油工业城。他描述,该石油城将是民营企业海外最大的集石油开采、冶炼、加工、储存于一体的基地,他甚至还为石油城设计出一套类似深圳特区的管理模式。石油商会为此组织考察团赴巴基斯坦访问,总统亲自接见。只是龚本人并没有在考察团之中—那时他已经被限制出境。
至今他依然认为“反垄断”是自己获罪的主要原因之一。“中国光靠三个国有公司肯定会出问题。我当年就提出这么一个口号:一定不能垄断,应该让民营资本进入这个领域,支持它们联合起来走出去,后来就因为我说这个挤对我,找我的茬。”龚家龙喝了口茶,“你看我当年说的,今天不是很多都验证了吗?今年的‘新三十六条’,不是和我当年的许多判断很一致吗?”
可是,真正令龚家龙身陷囹圄的,还不是“反垄断斗士”这个头衔,而是天发集团与当地政府扯不断、理还乱的产权关系。尽管他一直以“民营石油第一人”自居,吊诡之处在于,天发集团到底是国有企业还是民营企业这个基本问题,却难以回答。
天发集团的产权归属纠纷庞杂冗长。简单而言,龚早期曾主动数次带上“红帽子”,以便于利用政府的信用资源与金融资源,获得行业准入,而地方政府为了处理不良资产,也曾把大批濒临破产的国有企业甩给天发集团。这种混乱关系的最明显注脚,莫过于从2000年10月到2006年12月,湖北省荆州市政府4次以红头文件形式确定天发的民营产权,又4次自行推翻。另一方面,在资产规模迅速扩张的同时,龚家龙在企业管控方面的短板也渐次暴露,自2004年起,天发石油资金链面临断裂,并因连年亏损加入ST行列。内忧外患之下,个人利益与政府利益再难调和,矛盾集中爆发。
2006年12月21日,龚家龙被监视居住,2007年2月5日被正式刑拘。2007年12月,湖北省公安厅侦查后初步认定天发集团及龚家龙有五宗罪:伪造金融票证罪、非法转让土地使用权罪、提供虚假财务报告罪、挪用资金罪及职务侵占罪。不过,2008年8月5日,湖北鄂州市中院仅以违规披露、不披露重要信息罪判处龚家龙有期徒刑1年零7个月,并处罚金20万元。
龚入狱前,湖北省国资委已正式认定,天发集团属国有控股的股份制企业,国有控股比例为56%。他入狱后不久,天发集团即遭肢解。荆州市政府成立风险处置领导小组,两家上市公司天发石油及天颐科技拍卖,天发石油的壳资源分别落于上海舜元企业投资发展有限公司与金马控股集团有限公司之手,而福建三安集团有限公司则重组天颐科技。两家上市公司的资产分别由中石化湖北石油分公司和海南椰岛获得。
据龚的一位旧部透露,海南椰岛接盘天颐科技的粮油食品加工业务后,其中一个100万吨的榨油厂仍未恢复生产。而中石化以1.4亿元收购了天发集团所属的64座加油站后,根据自己的布局关掉了一部分,到2010年初恢复使用的不过四五个。
理论上,龚家龙依然拥有天发集团43%的股权。2008年9月他重获自由身之后,这部分资产如何清算尚是悬疑。龚透露正在申诉“侵吞自己资产的事”,不过法院尚未立案。“1997年我收购的那些破产企业,地很多,每家都有十几亩,十年以后那些地都成了城市中心,结果就有人要来摘果子了。不但资产被某些人拿走了,连我在账上的几百万工资都没给我。”他仍将自己视为受害者,不过,语调已然平静许多,没有入狱前的悲愤。
龚家龙自称可能会将国内的事先“放一放”,没空扯那些。“就算那些地值几百个亿,但和我现在要做的事比起来就是小儿科了,光一个钾肥你算算是多少钱?”他又兴奋起来。
在看守所蹲了一年半,他看了四十多本书,笔记也做了几十本,许多书与巴菲特有关,通过巴菲特,他“理清了思路”。“在里面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才能最快站立起来,后来发现投资不能太分散。”
过去除了成品油、石油液化气经营,天发系业务还涉足农副产品深加工、植物油脂加工、生物医药、日化、物流,甚至还有造纸,“反而把石油淡化了。这次我很明确,出来之后就干自己最熟悉的事,搞石油、搞矿产,这个发财也最快。”他没忘记自我表扬了一下,“我17岁参加工作就在石油领域,一直到今天将近40年经历。所以现在到外面收购也是得心应手,国际上也非常认同我,都知道我是中国石油第一人,短短一年多就收了那么多公司,这在海外也是很少见的。”
走出看守所的大门,他一天也没有休息。几个朋友出钱给他把长联在北京的办公室重新买回来,又给他买了辆车,他招来几个老部下,又招了几个新人,然后就出国,“非洲、欧洲、中东跑了几十个国家,”最后落脚加拿大,“凭借自己的敏锐,很快发现遍地都是好项目。”
即使是对他颇有微辞的人,也认同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以及勤勉作风;即使是对他最欣赏的人,也觉得他管理效率低、执行力差。全国工商联并购公会一位负责人曾告诉本刊,“龚家龙这个人我非常熟悉,可一直没想与他合作。他这个人有大气魄,脑子聪明;可他是一个赌博型的人,又有特别强烈的欲望,要把商业与其它事情混在一块儿,一会做这个,一会做那个,很难控制自己。”
出狱后,龚说自己有很大改变,至少学会了低调,事情没做成前,不想说。谈到在看守所的日子,他无语,半晌方言,“应该比监狱还难受吧,和流氓关到一起,没人想到你曾经是企业家。”又长出一口气,“这个经历很宝贵,真的,有几个男人有这种经历?”出来后,他看到有家报社评选中国改革开放30年来最失败的30个人,他排在第7名。能进前十,他还挺欣慰,“我不承认我失败了,说不定最后我是最成功的,关键是怎么认识自己。”
“这一次,老龚真的要选好他的方向,选好他的朋友,选好他的对手了,再有什么闪失的话,他这辈子就完了。”上文中出现的接近龚家龙的人士评价。
是年,龚56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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