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舍夫斯基眼里的中美合作

　　我认为中国和美国共同面临的挑战，是学会如何进行有意义的合作。

　　撰稿／刘文越(发自华盛顿)

　　依然是一条丝巾围在脖间，瘦小的巴尔舍夫斯基对记者侃侃而谈。

　　这位中国人熟悉的美国前贸易代表，曾经代表美国就中国加入世贸组织与龙永图成为数年的“谈判对手”，如今是美国最大律师事务所之一的威尔默律师事务所资深国际合伙人。近日，在华盛顿市中心世界银行总部大楼对面，巴尔舍夫斯基接受了《新民周刊》的专访。

　　谈起当年中国入世谈判的经历，她由衷感叹中国这几年的发展速度。今年12月11日，也是中国入世5周年纪念日。作为中国“入世”谈判“最麻烦”的一个谈判对手，巴尔舍夫斯基无疑是中国入世进程的一个权威参与者和见证人。

　　一个当年在谈判桌上和中国讨价还价的美国高官，现在成为中国企业进入美国市场的高级顾问。5年间世事风云变幻，但巴尔舍夫斯基依然与中国有着“不解之缘”。

　　中国已不是世界经济的旁观者

　　《新民周刊》：作为前贸易代表，你怎样看中国加入世贸组织5年来的发展情况？

　　巴尔舍夫斯基：中国的发展非常快，非常稳固，而且也是非常可持续的。中国显现了很多重要发展趋势，首先就是快速增长的出口；其次，出口结构正向更高附加值产品转型，尤其是转向技术密集型产品。这对中国经济增长来说，也是一个非常积极的变化。我想，正是基于中国取得的快速经济发展成就，中国外交在亚太乃至全球都正显现出至关重要的地位。

　　《新民周刊》：你曾经说过，中国应成为世贸组织的经理，而不仅仅是世贸组织的一部分，应该怎么理解这句话？

　　巴尔舍夫斯基：随着中国重新崛起，并在世界重新扮演一个伟大国家的角色，我相信，中国会积极参与全球经济管理工作，支持各国间的广泛合作，和欧盟、美国、日本及其他国家一起，扮演一个具有前瞻和成熟眼光的角色。中国已不是世界经济的一个旁观者。随着中国成为世界经济的一个重要中心，它也将担负起自己的责任，而不仅仅只考虑到自己的发展和开放。

　　《新民周刊》：那你认为中国在外贸领域还存在哪些主要不足之处？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中国在落实对世贸组织承诺方面，总体而言很好，当然美国、欧盟和其他国家也对中国在一些领域的表现表示关切。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知识产权保护、服务和市场开放问题上，中国仍在继续履行推进其对世贸组织的承诺。上述两个领域都非常重要，也是观察中国履行世贸组织承诺的标志。考虑到中国的经济规模，我认为中国竭力履行世贸承诺这一点正变得越来越重要。总体而言，中国在开放市场、在欢迎进口和外来投资方面取得了非常显著的进展。

　　中国已经采取或仍将继续采取的这些开放举动，在10年前是无法想象的。因此，现在外界对中国履行承诺表示疑虑也是正常的。但我们不应无视这样一个事实：中国为促进经济发展已经再造了它的经济，并推动了全球经济增长。

　　“唯一让人感到距离变远的地方”

　　《新民周刊》：我知道你多次访问过中国，那么你对近些年中国和中国的变化有何切身感受？

　　巴尔舍夫斯基：中国的政策制定者在处理经济增长及地区发展平衡等复杂问题上，手段正变得越来越老练。

　　通过我在中国对普通人的观察，我的感觉是，尽管市场开放也造成一些工人失业，但中国人仍对国家继续发展和开放充满热情。市场开放导致失业问题，这是一个在世界各地都存在的不幸现实。

　　我对中国正拔地而起的高楼数量感到震惊，这显示中国人民在发展上正取得实质的进步。假如只考虑轿车数量的话，中国人很明显收获了更多财富。

　　当然，交通总是一个问题。当我1993年第一次前往中国时，外出非常方便，在北京和上海都没有那么多车，但现在(这样方便)已是不可能。(由于交通问题，)不管去哪儿，不管通过哪种方法，中国几乎是现在世界上唯一一个让人感到距离变得越来越远的地方。但这至少也表现了城市居民生活质量取得的一个重要进步，世界各地的人都希望自己，尤其是他们孩子的生活质量变得更高，中国也不例外。

　　构筑安全网对中国是个大问题

　　《新民周刊》：一些中国人认为中国在加入世贸组织时让步太大，尤其是在和你谈判时让步太多，这导致一些中国产业在竞争中处于不利地位，你怎样看待这种观点？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当时中国的所有决定，没有一个不是在完全充分考虑到自身利益后做出的。我一直以为，我当时的中国对手非常非常精明和务实，最重要的，他们总是把中国利益放在第一位。

　　我也认为，当时的中国政策制定者非常有远见，他们看到了以后，看到了中国的未来，考虑到了中国经济增长可能性和促使经济增长的动力，并以此做出承诺。人们只要看看中国的出口能力、它的GDP增长，一切就很清楚了，中国当然没有处于不利地位，但在一些经济领域，当然会有更大困难，这在美国、欧洲也是同样的。

　　在每个国家，都会有一些经济领域缺乏竞争力，并且对进口非常敏感，它们可能已不能承受国际竞争。在美国，就有一些行业认为市场开放使它们处于不利地位，欧洲也是如此。看看日本种植稻谷的农户，他们就认为，市场开放将对他们的利益造成破坏性结果。在中国也一样，一些行业会认为它们无法承受外来的激烈竞争。这就是国际贸易不让各国都满意的一个方面。

　　这确实是一个大问题，因为贸易的理念就是提高每个人、包括最贫穷人们的生活水平，但这种理念经常无法完全实现。这也使得在一些经济领域要达成协议变得非常困难和有争议性。

　　但当你处于一个领导人的位置，你就必须全面看待国家利益，去尽你最大的努力去为最多的人谋取利益，并为那些受到冲击的人们制定相关规划，为他们构建一个安全网。

　　对中国来说，安全网问题是一个大问题，因为中国以前一直没有这样一个安全网。这对美国来说也是一个大问题，我们很早之前就有一个安全网，但它并非普遍适用。一些行业蒙受国际竞争的压力，对这些国家的领导人来说，如何解决都是一个难题。

　　中国一些行业目前碰到的问题，世界其他国家也同样面临，这不是因为中国加入世贸的问题，也不是针对中国的歧视问题，这是全球贸易体系面临的最严峻问题之一。

　　《新民周刊》：目前中国和美国、欧洲之间都有不少经济摩擦，你认为有关各方应采取怎样的立场来处理这些分歧，比如在汽车零部件以及知识产权保护问题上的分歧？

　　巴尔舍夫斯基：我非常倾向于谈判解决，但是，当谈判不能解决问题时，有时确实需要采取更强硬的措施。我现在不大合适去说中国、美国或欧洲是否用尽了可能的协商解决手段。我当然希望各方能这样去做，因为这样才能有更好的结果。

　　贸易制裁通常不会解决问题，但共同合作有时可以解决。所以在采取制裁行动之前，要抓住还能通过协商解决的所有机会。

　　制裁中国，将是美国的糟糕错误

　　《新民周刊》：你怎么看待新选出的美国国会？一些议员已威胁对中国实施贸易制裁，我知道你在和议员们打交道方面有很多经验。

　　巴尔舍夫斯基：确实有很多经验，很多(笑)。

　　我认为，新国会应谨慎处理他们总想制裁其他国家的观点。就单个国家而言，美国是世界上最大的进口商和出口商。美国从一个开放全球体系中的获益超过其他任何一个国家。由于贸易，美国消费者有很多选择，美国的通货膨胀也很低，这都对美国人民有利。

　　主张断绝贸易关系，或者实施未获(世贸组织)授权的制裁，都是很麻烦的事，在过去许多年，我一直向议员们提出这个问题，我以后还将继续提，因为我认为美国对其他国家实施进口惩罚措施并不符合美国利益。美国以前一直对全球经济增长和各国经济发展持欢迎态度的。

　　假如发生了不公平贸易事件，受害方或被涉及的有关方面有权将事件递交世贸组织，他们也应该这样做。

　　对美国来说，对中国或其他国家实施单方面贸易制裁，将是一个非常糟糕的错误。

　　人民币升值不解决美外贸赤字

　　《新民周刊》：你曾经说过，不能将美中之间的贸易不平衡归咎于人民币汇率问题，你是怎样得出这一结论的？怎样才能让议员们相信你的结论呢？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中国实施的有限制的浮动汇率政策，确实影响到了美中贸易不平衡，但这种影响相对很小。我认为中国实施更大程度可浮动汇率政策绝对符合中国利益，尤其是在经济方面。举例来说，目前中国控制经济过热的手段，只能通过行政干预，但缺少货币手段，行政手段的作用也是不充分的。因此，从中国可持续发展和管理经济考虑，一个更大程度的可浮动汇率机制非常必要。

　　在对美国出口方面，我的观点是，人民币升值不会对双边贸易赤字产生很大改变。升值会对美国稍稍有利。其中一个原因是，中国出口到美国的产品，其原料是来自其他国家的。随着中国货币变得坚挺，中国汇率机制变得更自由浮动，中国进口货物的价值就会下降，这会使这种利用进口原料加工的产品在出口时更有利。

　　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事，假如说人民币升值20%，美国对中国仍有巨额的贸易赤字，为什么？因为美国人是世界的消费者，美国人消费了太多，而储蓄太少。与中国、日本和其他主要国家不同，我们在消费和储蓄问题上有巨大差异，因此这些国家成了美国人的银行，这对美国来说不是一个健康的情况。

　　我认为，中国货币自由兑换不会解决美国的赤字问题。目前中美互相都互相依赖于对方最糟糕的部分：美国人是消费了太多，储蓄太少；中国人则生产了太多，储蓄太多，这形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中国企业赴美投资需谨慎行事

　　《新民周刊》：许多中国企业也正寻找各种机会进入美国，你认为它们在进入美国时会面临哪些挑战和机遇？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到美国投资有很多机会，而且这里的投资环境总体而言相当开放。但中国企业想大规模投资，或者中国国有企业打算进行小规模投资，肯定会有些障碍，包括要接受美国外国投资委员会(CFIUS)的审查，这是一个监查外国国有企业到美国投资或对美国敏感行业投资的委员会，比如，它会审查这宗投资是否会损害到美国的国家安全。

　　当中国企业考虑到美国投资时，它们应采取多种方法或措施防止CFIUS做出负面的审查报告。这是一个由法律、规章、政策和政治共同作用的领域。

　　这也是在美国做生意比较丑陋的一面，因此谨慎规划非常非常重要。在赴美国投资之前必须充分了解可能遇到的障碍，在受到审查时必须知道应如何去解决问题。

　　大多数中国企业并不太擅长这样做，比如中海油刚开始时也面临这样的困境。我的意见是，中国企业应在全球范围内这样成功地去做事，当然也包括美国。但他们必须受过这方面的教育，他们的投资才会顺利进行。

　　保尔森是一个很厉害角色

　　《新民周刊》：财政部长保尔森即将访问中国，你怎么看他的中国之行？你认为他在中国面临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巴尔舍夫斯基：我认为保尔森非常聪明，精力充沛，和中国政府有很好的互信，他确实是一个很厉害的角色。

　　但我认为中国和美国共同面临的挑战，是学会如何进行有意义的合作。贸易是美中关系的基础，它当然会带来摩擦，但也为双方带来巨大好处。

　　两国之间有许多需要合作的重大问题，比如朝鲜问题、恐怖主义问题，但我认为两国间还有许多超过我们能预见到的议题，比如全球变暖、人口老龄化、能源安全等，这些领域两国必须学会合作。

　　我认为美中关系还没有足够成熟或足够信任，但希望在不远的将来，双边关系能够推进到其他不同的领域，不仅仅是在贸易上，也包括其他影响世界的非常大的问题上。这是我希望看到的情况，但我认为这也存在巨大挑战，美中两国当然知道怎么去努力，但问题的关键是，他们是否真正有意愿和远见决定去合作？

　　我对中国对手的敬意是由衷的

　　《新民周刊》：中美在中国入世问题上谈了很多年，你怎么评价你当时谈判时的表现？你对你当时的中国对手有怎样的评价？

　　巴尔舍夫斯基：当然，谈判需要花上很多很多年。我对中国对手有很高的评价，中国是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谈判对象，因为中方总是在深思熟虑后再提出方案。他们总是让人印象深刻。我们的谈判总是非常直接，我认为当时的基调就是直接，很像商业谈判，双方都希望为保护本国利益竭尽全力。

　　在最后一天，中国和美国达成了重要的共识，证明我们都是务实的人。直到最后那天，双方才找到一个务实的解决方案，那是很美好的一天。

　　我们总能够找到一条能使双方受益的务实方法去克服分歧，即使是政治上的分歧。我认为中国在这点上尤其出色，美方也不差。所以，即使非常复杂的问题，我们都达成了共同协议，并取得了真正可以说“历史性的成果”。我对中国对手的敬意是由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