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蚁疯狂

　　小小蚂蚁究竟有什么魔力，让一个一心做企业的人断然走上不归路？更让一群努力想致富的人从此倾家荡产，求告无门？

　　文/本刊记者 彭靖

　　一

　　刚赶到机场，张建华的手机就响了。掏出手机一看，区号“0539”——电话来自临沂，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喂您好……哎我是我是……您看，我现在北京，马上回去临沂处理这事儿……您先别着急，保证没问题……”

　　匆匆挂机。办票，安检，登机。飞机起飞时巨大的轰鸣声终于渐渐掩盖身边的一切。山东众志集团总裁张建华，到这时才敢缓缓靠上椅背，让自己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

　　但他的心情却丝毫不敢放松。

　　山东众志集团，还有一个更广为人知的名字，就是山东蚁合春饮品有限公司。今年6月14日，张建华刚刚在山东省临沂市为蚁合春举办了盛大的六周年庆典大会。会上媒体云集，临沂市的主要领导专门到场捧场。似乎一切，都还在自己掌控之中。然而仔细回想，六年前，自己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回到沂蒙山区的呢？

　　巍巍蒙山，悠悠沂水。1971年，张建华就出生在沂蒙山区腹地的沂水县。1997年，他从辽宁工业大学毕业，应聘到沈阳一家外资企业，不到三年就被提升为副总经理。

　　此时正值传销在东北兴起，渴望财富的人们纷纷坠入瓮中。一个朋友建议张建华养蚂蚁。张建华嗤之以鼻：还不就是传销那一套骗人的玩意儿！可是没多久，朋友居然真拿到了不菲的蚂蚁养殖费。张建华满腔疑惑，把目光投向了刚刚在沈阳起步的蚁力神。

　　蚁力神天玺集团公司以蚁力神胶囊为主打，辅以蚁力神酒等保健产品，从生产到销售，构筑起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所谓“养蚂蚁”，就是将生产所需的原材料蚂蚁委托养殖，以此吸收民间资金。在张建华看来，这种融资方法确实高明，更何况受惠的都是老百姓，肯定没问题。他就像找到了一个法宝：我能不能也走这条路来创业？

　　张建华决定生产以蚂蚁为原料的营养型白酒。1996年，国家

卫生部就已经把营养成分较高的蚂蚁列为新的食品资源，而在南方，有经验的药农每天可以捕获2—3公斤野生蚂蚁，所以采购蚂蚁并不贵。就算生产白酒，扣除返利，还是有利润空间。他想象着：这是一个神奇的高利润行业！2000年6月，壮志满怀的张建华辞职回到老家山东沂水，成立了沂水神蚁酒业有限公司。2000年7月，第一瓶蚁合春保健酒问世，经卫生部门和质检部门认定，各项指标均符合国家质量标准。2000年12月5日，第一批“蚁合春”酒正式出品。

　　为了融资，张建华开始说服老家的农户养蚂蚁。

　　二

　　蚁合春的融资模式完全照搬蚁力神，返利率更高达40%！虽说是张建华从180多种可食用蚂蚁中选用的广西特产“鼎突多刺蚂蚁”，可真要养殖起来，你只管把装满了蚂蚁的养殖箱放在家里，不管吃不管喝，照看好就行了。天上掉馅饼？不。你得先交纳养殖箱押金——每小箱200元，每大箱1000元。从养殖户交钱、双方签订协议那天起，先经过7天稳定期，然后开始计算日期。张建华每隔37天向养殖户退回押金——每小箱20元，每大箱100元，同时支付“回收蚁干”费——每小箱8元，每大箱40元。退回押金实际上就是退还本金，“回收蚁干”费就是返利。根据协议每年支付10次。照这么算，一年下来，养殖户的本金就可以完全收回，还能轻松获利40%。

　　条件这么优厚还怕没人上门？可不久，张建华就发现，家乡人还真不吃这一套：“养蚂蚁能赚大钱？这不是骗人是什么！”他急了：自己的积蓄早已花光，可筹建工厂、购置设备、为“蚁合春”酒做广告、参加大大小小的展会、发展渠道商……样样都要钱。没资金来源就没法儿发展企业。先找钱，还是先做企业？

　　2001年，“要致富，养蚂蚁”的标语悄悄爬上了沂水县的大街小巷——对淳朴的沂蒙人来说，这可能是最直接有效的广告。张建华请来的业务员们自然也闲不住——每“推销”出一小箱蚂蚁就提成1块钱。

　　淳朴的人们振奋了，签订的合同雪片一样飞回总部，账户上的数字眼看着直线上升——张建华初次品尝到“品牌”的甜头。有“品牌”还怕没实力？最硬的品牌就是政府和媒体！神蚁酒业由此开始了“高速”发展。

　　公司精美的宣传册上，白纸黑字写着：2002年2月，被中轻局质保中心授予“质量保证产品”称号；2002年5月1日，在临沂举行的世界拳王争霸赛上，“蚁合春”白酒被指定为专用酒；同年6月1日，鲁南地区第二届汽车展示交易会被定为“蚁合春杯”；山东农村大众报、大众科技推广网命名其为“十佳农业产业化示范单位”和“蚂蚁养殖信得过单位”；

中国经济决策杂志社为其颁发“重点基地调研”证书；山东省维护企业和企业家合法权益工作委员会授予张建华“法律重点保护企业家”证书……

　　这一连串让人眼花缭乱的光环，真真假假并不重要。反正真的——用钱可以买到，假的——让媒体吹吹也就成了真。连政府部门也得让他三分，谁让他是年利税近千万的大户呢？君不见，临沂市政府也在积极引荐张建华在临沂经济开发区建设新厂区吗？

　　到后来，连张建华自己也几乎相信小小蚂蚁有那么神奇，能赚到高于40%的利润！但事实上，在这个微利时代，扣除宣传成本，做蚂蚁利润再高也不可能达到40%！本来做企业暂时亏损不要紧，可这全是老百姓的钱。养殖户涌入的资金越多，他欠下的债就越多。怎么还？只能吸收更多的资金，后债还前债！

　　因此，他套到自己顶上的光环越来越“辉煌”：组建山东众志集团，下设六家公司；年产100万瓶，在全国70%以上的城市，20万个以上的酒店、商场建立了终端直销网络；远销日本、新加坡、韩国、

马来西亚等国家和香港地区……

　　张建华试图安慰自己：只要“蚁合春”不倒，只要“山东众志集团”这块牌子能够扛下去，自己一定可以想出两全的办法……可惜的只是，在昂首阔步向前进的路上，他最初做企业的目标，已经不复记忆。

　　三

　　2005年6月，辽宁营口东华集团养殖蚂蚁一案被定性为非法集资，其董事长汪振东涉嫌集资诈骗。这无疑给了张建华致命一击。

　　起初媒体的溢美之词，自己那些挂在墙上的奖章，和县市委领导的亲密合影，无不和汪振东如出一辙！这是一种思维的巧合？还是自己压根儿就和汪振东一样涉嫌集资诈骗？张建华心里一片冰凉。

　　事到如今，债台越筑越高，回首是峭壁，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万劫不复，张建华已不能回头。只能继续往上爬。他甚至暗地盼望着卷入的养殖户更多，能把这天给捅个大窟窿，到时自有政府来收场——譬如让他上市融资。

　　2006年初，张建华风闻辽宁省政府要拿蚁力神开刀。他犹如惊弓之鸟：不行！不能再坐等下去！得搏一搏让企业上市——只要能上市拿钱，欠养殖户的债根本不是问题！

　　4月14日，沂水县委召开打击传销工作会议，点名指出仙人掌、蔬菜种植、梅花鹿养殖等以高额回报为诱饵，实际上是非法集资，却只字未提蚂蚁养殖。张建华仿佛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为了筹备资金上市，5月1日，众志集团开展大规模“优惠活动”，平时承诺的35%到40%的返利率一下子提高到50%！这几近疯狂的回报率让许多普通老百姓砸锅卖铁，纷纷借钱加入“蚁合春”。6月14日，众志集团六周年庆典邀请了临沂市委领导到场，国内多家媒体现场报道，这空前盛况，令不少观望中的资金也开始大量涌入。6月26日，沂水县宣传部主办了沂蒙红色之旅，还找上张建华拉了5万元赞助……

　　种种迹象让张建华坚信：要拿下众志，政府早就拿下了，等到今天已经发展了三万多养殖户再来动手，难道不考虑社会动荡？事不宜迟，他立刻抽调了5000万资金，直奔北京，准备尽快上市。

　　就在这时候，一场意料之外的灾难降临了。

　　由于张建华一直专心在临沂新厂区搞“蚁合春”白酒的研发和销售，养殖户的拓展和返利仍旧由沂水的神蚁酒业承担。谁知负责的副总串通沂南、沂水、临沂、莒南等地的业务员、主管会计，收了养殖费用却从不上缴，私分蚂蚁养殖款，搞假账，甚至“推销”一小箱蚂蚁提成4块……导致内部财务异常混乱。

　　这种情况下，猛地抽调走5000万资金，蚁合春的命运将会如何？

　　四

　　沂水人孔明始终觉得，张建华人品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众志集团有一个从养殖蚂蚁到生产保健酒的完整产业链，有实业，更有发展前景。她听说众志集团六周年庆典之前，沂水县委门口的露天电影院连续放了一个星期的宣传片。庆典当天，她亲眼目睹，众志集团在临沂市的总部张灯结彩，敲锣打鼓，还有警车开道，政府官员到场祝贺，这还能是坑人的？其实很多养殖户和孔明一样，养蚂蚁就不是冲着张建华，而是冲着政府的支持，冲着媒体的宣扬。

　　可是今年7月下旬，该到的账一直没到，这是六年来第一次出现的状况。7月28日，孔明跑到沂水神蚁酒业。张建华说：“现在公司遇上了坎儿，你们谁也别闹，蚁合春和养殖户一直是互惠互利共存亡的。只要你们给我三天时间，我保证拿出一个方案。”

　　孔明琢磨着这个戴眼镜的沂水汉子不是胡说。可不是吗，六年来蚁合春没拖欠过养殖户一分钱，自己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听到张建华不回避公司出了问题，她甚至有点感动，觉得这个汉子挺实在。

　　投了60多万的刘传淑，也是因为钱没到账，一早就拨通了张建华的手机：“张总，您回来了吗？”这一天是7月30号，张建华已经在沂水连开了三天的会，“你要有兴趣可以来听听。”

　　刘传淑从临沂赶到沂水神蚁酒业有限公司的时候，公司外面三三两两地站着一些养殖户。走进会议室。密密麻麻坐了五六十个人，全是公司的业务员，气氛有点凝重，再看看自己身边，只有四个养殖户。张建华拿出一张纸就开始念。“行了张总，甭念了，有啥您就直说吧。”性格爽快的刘传淑憋不住话。

　　“凡是在今年8月31日逾期的养殖户，第一次的按时返款，2次到10次到期均将本次到期数额续签养殖合同。希望大家支持。”

　　刘传淑看了看身边的养殖户，大家都不说话，似乎都在沉思。她头脑一热，蹭地站了起来：“张总，我先签约。”张建华愣了一愣。率先鼓起掌来。

　　当天晚上，孔明接到了张建华的电话，“我们会在明天上午公开解决方案，已经要求业务员通知到每个养殖户，明天绝对能把款给你们打过来。只要你们给我一个月的时间缓冲，这个坎儿就能过了。”

　　谁知第二天不到11点，朋友急匆匆地给孔明打电话：“张建华被抓了！”

　　五

　　7月31日，正在和下属开会的张建华被突然冲进来的一群便衣带走了。据说一些半个月没有收到钱的养殖户担心上当受骗，去山东省有关部门告发，是省里下的查处命令。

　　也许是早已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张建华没有辩解，也没有挣扎，他留给众人的只有一个落空的上市梦和一个落寞的背影。当场被便衣带走的，还有他的妻子——公司财务总监张敏。

　　树倒猢狲散。众志公司的人哗啦啦地全走光了。围在公司周围的养殖户一下子全蒙了：张建华犯什么罪了？

　　8月1日，几百名愤怒的养殖户闹上了临沂市委。市委派出来一个代表说：“张建华办了好几个国家的护照，抓他是因为他要携款潜逃。”“潜逃？你倒是在飞机上抓他啊。何况，张建华的公司还在扩建。”代表无言以对。8月2日，养殖户们再去，市委门口就已经站了大批的防暴警察。找到沂水县委，县委书记刘晓说张建华涉嫌非法集资，政府从来没有支持过。养殖户们愤怒了：“从来没支持过？那庆典的时候口口声声说张建华有贡献的是谁？”

　　可以说任何一家以高利润集资为筹资手段的企业，最后无一例外，全部逃不脱资金链断裂的宿命。然而养殖户之所以看好蚁合春，最重要的理由就是：众志集团已经经营了6年。6年中没有被查处，也从没有欠过任何人的钱。也有养殖户承认，自己知道风险，但总心存侥幸：“只要有一年的时间张建华不被查处，就可以收回成本并且有40%的收益了。”

　　据张建华自己说，他已经为3.6万农户创造了致富机会。在沂水，一般农户的投资规模也在5万元以上，投资上百万元的农户不罕见。沂水县城南边的吕丈坡村有500户左右人家，村民说几乎一半以上的人家参与了蚂蚁养殖，投资数额估计有三四百万元。而据众志集团在淄博的办事处主任说，光淄博200多户人家就为蚁合春提供了2000多万资金。不仅临沂3区12县，众志集团发展的“养殖户”还扩展到潍坊、青岛。一位养殖户说：“保守估计，张建华吸收的资金不下10亿元。”记者向临沂和沂水两级警方询问具体数额，他们却都表示正在调查取证，无法提供。但很清楚的是，张建华被查封的二十几个个人银行账户上只有5万元。而他的那些副总们，个个不知所踪。不少养殖户疑惑：“如果张建华只是为了圈钱，他为什么不圈了钱就跑，还要考虑上市？”

　　截至9月30日，临沂地区对涉案的个人和单位进行了登记核查。政府说是为了防止养殖户闹事，山东几乎没有媒体对众志集团一案进行报道。奇怪的是，张建华的妻子张敏又被放了出来，回到众志集团在临沂经济开发区280亩的厂房里主持工作，正常生产。然而其铁门深锁，手机无法接通，留给记者的只有一声喟叹。

　　张建华，这个一心做企业的人，选择了高利润的蚂蚁行业，但是缺乏市场运作经验，以为企业只要建立了足够的规模，付出了足够的宣传费用，就可以财源广进。为了一个根据“蛋生鸡、鸡生蛋”算出来的养鸡厂，无休止地吸纳资金，然而鸡没有按照预想生蛋，蛋也没按照预想生鸡，于是不得不继续吸纳资金以保持企业生存，最后寄希望于政府的行政干预帮助他借鸡生蛋，终于还是鸡飞蛋打。

　　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张建华必须为自己疯狂的赌博付出代价。

　　(编辑 彭子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