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建梅
“云南最美丽的地方一定是在滇西北,而不是西双版纳。站在雪山脚下,你会感到一种震撼,一种要流泪的冲动”
这就是奚志农梦中的家园:高原雪野、茫茫原始森林、神奇出没的各种动物……第一
次,奚志农站在滇西北、青藏高原南缘的白马雪山脚下,他听到自己灵魂深处的低吼:
“这才是我要呆的地方!” 就在这一刹那,他找到了自己的家园。
自从由云南大理州巍山县一座美丽的小城来到昆明,住在高楼大厦里,奚志农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没有了家园的感觉。
他一心想要飞出城市,回到自然的怀抱。幸运的是,他总有各种办法,曲里拐弯地找到各种去野外的机会。
最幸运的一次是,1983年,奚志农获得了与云南大学生物系的王紫江老师一块去野外拍片子的机会。那时他19岁,第一次接触摄影,很好奇。看到剧组的人把鸟捉来拿绳子拴住进行拍摄时,他有一种本能的反感,情不自禁地问摄影师为什么不拍自然状态下的鸟?他得到的回答是简短的三个字:你不懂。“是,是,现在我不懂,我将来学会了,一定要拍自然状态下的自由飞翔的鸟!”奚志农在心里回答着摄影师,同时有了自己的目标:摄影机可以把他和野生动物及大自然连成一体。当他设想着用自己的镜头去展现鸟的自然风采时,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结束这部片子的拍摄,他就开始学摄影,并在189年获得在昆明教育电视台工作的机会。这段时间,他专门拍了两个环保专题:“心声”(爱鸟周活动)和“母亲河在呼唤”(反映流入滇池的盘龙江污染情况)。第一次,他通过自己的工作,把人们的视线引向了生态环境。
“云南最可爱的动物不是孔雀,也不是大象,而是滇金丝猴!这世界上,除人以外,它是第二种红嘴唇的灵长类动物。”
暮色中,只有微弱的手电筒光如一只漂泊不定的萤火虫陪着奚志农和他的同伴在白马雪山海拔4000多米的崎岖山道上摸索着,远处铅灰色的冰脊闪烁着沉重的寒光。
这是奚志农第三次上白马雪山。
这里是青藏高原南缘横断山区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一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滇金丝猴就栖息在这里。滇金丝猴和川金丝猴、黔金丝猴一样是中国特有的珍稀动物。这些猴子的鼻骨极度退化因而形成裸露而上仰的鼻孔,根据这种独特的形态特征而被命名为仰鼻猴。由于川金丝猴体背有金黄色丝状的毛,长达30多厘米,所以又把这类猴都称之为金丝猴。滇金丝猴生活在云南与西藏之间海拔3200—4700米的高寒山区,总数只有1000—1500只。由世界野生动物基金会国家自然科学基金会资助、旨在保护滇金丝猴的研究组正在这里考察。奚志农跟随项目组拍摄滇金丝猴。
但猴子并不那么好见。
“34、34,30呼叫”没有回音。
“34、34,30”呼叫”,还是没有回音。
雨,还在哗哗下个不停。道路塌方。奚志农被困在虎跳峡已经5天了。他与营地的联系也中断了。
奚志农失望到了极点。他觉得自己或许跟滇金丝猴没有缘份。前两次上白马雪山,运气都不好,历尽千辛万苦,也没找到猴子,猴子自然也不会主动到营地来。这一次,考察组的同伴在离营地很远的地方找到了猴子,通知他赶过去。他满怀希望地日夜兼程从昆明赶往营地。
天公不作美,连续数日的暴雨把他困在虎跳峡。从这里坐两天的汽车赶到德钦县城,然后走60公里的山路,翻越海拔5000米的垭口,才能到达滇金丝猴考察营地:奔热贡嘎。
拼出老命,奚志农总算找到了考察组,却得知猴子跟丢了。他不死心,决定去找猴子。也许是从昆明赶过来已经突破了某种生理极限的缘故,这时他对自己的身体充满信心。
然而,“猴子的事很难说”。100平方公里的主要栖息地,悬岩峭壁,原始老林,荆棘灌丛,再加上雨季的阴雨连绵,大雾弥漫——要找到猴子就如同大海捞针。
找猴子,主要看猴粪的新鲜程度。7天了,奚志农只找到3—4天前的猴粪。食物所剩无同,身体精疲力尽。最后一天,他和同伴绝望地返往营地。
“猴子!”走过一片流石滩,同伴钟泰激动地喊出一声。可是大家都认为他的所谓第六感觉只不过是幻觉:想猴子想疯了。
“猴粪!”又有人兴奋地惊呼。奚志农奋不顾身冲过去,就像发现金子一样,趴在地上足足看了几分钟。“猴粪不像别的动物粪便,它是一种黑黑的小颗粒,表面很光滑,一点也不令人恶心。”
由感觉好像还在冒热气的猴粪可以断定:猴子就在附近。奚志农精神大振,几分钟内,爬上一道700米长的陡坡。听到猴子“吱嘎吱嘎”的叫声,他的心激动得要蹦出来了!他手忙脚乱地趴在崖口,俯身望去,200米外的一颗大树上,几只猴子正在吃松萝(寄生在树上的一种地衣)。他颤颤巍巍地举起摄像机,拍摄的画面随着他的气喘心跳一起晃动。他无法让自己平心静气——这正好是一个6口之家:大公猴作为一家之主,站在最高处;两位妻子抱着两个幼小的孩子并肩坐在低处,大孩子偎依在妈妈的身旁。多么美好、安详、和谐的画面!这是奚志农第一次在野外见到猴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这些猴子说:此时此刻对准你们的是我的镜头,不是猎人的枪口,你们放心吧,你们安全了,因为有我们跟着你们。
此时,奚志农恨不得自己能讲猴语。他知道,至少在云南,动物与人是一种敌对关系。动物一见到人,特别是人背着一个什么东西,就害怕。它们只要嗅到人的气息,或感到人的靠近,就偷溜走。最普通的麻雀,只要人的手一比划,它马上就飞跑了。人总在打它们,打它们,打它们,这些可怜的动物已经形成一种本能的条件反射,或者某种遗传基因,以增加自我保护。“如果云南是动物王国的话,滇金丝猴一定是国王,我一定要把它拍出来,要树立这个国王的世界地位”
当奚志农的视线从鸟扩展到其他动物、人类的生态环境时,他已经变成一个无私无畏的环保斗士。
1995年5月,奚志农再次上迪庆高原,听到的却是一个犹如睛天霹雳的消息:滇西北的德钦县为了解决财政上的困难,决定在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南侧,砍伐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
毁掉10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这是世界罕见的低纬度高海拔的暗针叶林,它的毁坏,不仅对滇金丝猴,而且对生长在这里的许多珍稀动植物种类都是灭顶之灾。
“我们常说谁的嘴唇厚,这个人就比较老实、憨厚。滇金丝猴的粉红色嘴唇很大,很厚实,看上去非常生动、可爱!没有理由,我们没有任何理由剥夺它的生存地盘,也没有任何借口逃避保护它的责任!”
奚志农心急如焚。他到县、州、省四处奔走,希望能保住这片林子。地方说,我们工资都发不出了,谁想制止,谁给钱。奚志农给不了钱。专修的公路已逼近林区,开春就要开始商业采伐了。
想尽千方百计,最后奚志农在朋友的帮助下,找到了著名的科普作家唐锡阳同志,并和唐老师一起写信给宋健同志,发出无奈而沉重的呼喊:“为片原始森林和林中的滇金丝猴已经生存千百万年了,千百万年没有毁掉,为什么一定要毁在我们的手里?”“吃完这片林子,就剩下保护区了,是不是又要吃这个保护区?吃完这个保护区,还吃什么?难道我们的解决办法就是“‘吃祖宗饭,造子孙孽’?”
终于,政府、舆论界、科学界都对他的呼吁作出了积极的反应。然而,当北京的舆论视奚志农为英雄的时候,他所在单位有的人却认为他捅了漏子,犯了错误。当时一些朋友说,他的处境比滇金丝猴好不了多少,接下来的问题是:不仅要保护林子和猴子,恐怕还要保护奚志农。
其实,保护了林子和猴子,就是保护了奚志农。因为他的家园在林子。从19岁开始,奚志农就长年累月呆在滇西北各地和滇东北一带,他养成了一种山野生活的习惯。在林子里,哪怕只有一个人,他也不会感到孤单。和营地的考察队员一起,他也无需通过什么象棋、扑克之类的东西来消遣时光。如果有闲,看看日出日落,望望远山、森林,听听天籁,发发呆,都美妙无比。
令奚志农痛苦的是,他不能一直呆在林子里。他32岁了,无论如何不能再向母伸手要钱。他现在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组勤奋工作着,以便养活自己,并攒些钱为进林子拍猴子作准备。
“一定要让滇金丝猴登上美国《世界地理》杂志的封面,要树立这个国王的世界地位!”奚志农梦想着……
(原载《中国青年》1996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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