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水女帅钱正英：不想写历史 是要做历史

　　“我最近收到了几个采访邀请，其他的我都回绝了。我以前和记者讲过，你的问题要是逗得起我的兴趣，我就愿意讲；逗不起我的兴趣，我就不想讲。你事先交给我的采访提纲，里面的问题是逗得起我兴趣的问题。”前全国政协副主席钱正英与我们在一间设施典雅的会客室里握手、落座之后，首先笑着说道。

　　这位有着非凡传奇式经历的治水女帅，果然像她身边工作人员此前告诉我们的那样， 作风干练而性格直率，乐意答复那些带有挑战性的问题。

　　29岁担任国家水利部副部长

　　古往今来，治水从来都是治国兴邦的重要内容，其中又总是蕴含着波澜壮阔的社会变迁与人生起伏。钱正英迄今已经参与和领导中国治水事业60余年，新中国的几乎所有大江大河上的重大水利水电工程，处处留下过她闪光的足迹，渗入过她的心血与汗水。连她的3个孩子，也分别取名“汇”、“洪”与“清”，与她的治水经历密切相关。

　　“您从事水利工作这么多年，经历过很多很有意思的事情，有没有想过把它们写下来？”我们向她问道。

　　她摆摆手说：“我现在还没有想。我卸任水利部部长时，有一位北大的教授，也是我的朋友，她找我，她说你应该把你工作的历史写下来，说她愿意和我合写一本书，我拒绝了。我说用英文讲吧，I am not writing history，I am still making history。(我还不想写历史，我还要做历史)。那是1989年的事。”

　　1942年，19岁已临近大学毕业的共产党员钱正英，为了躲避敌人追捕，撤退到淮北解放区。不料次年淮河泛滥，这位学土木工程的“优绩生”，“蜀中无大将，廖化充先锋”，成为了堵口复堤的技术负责人。解放战争期间，她又担任了山东省黄河复堤防汛的重任。1952年，她29岁那年，被任命为中央政府水利部副部长。

　　进入20世纪九十年代，钱正英从水利部门领导岗位上退下来之后，一年中仍有2/3的时间，投入到祖国各地的江河湖海。一方面为一些重大水利水电工程“支招”，一方面又在调查研究中对自然规律进行再认识，使得自己的治水观不断得到升华。令她印象最深的一件事，是1999年，为了完成向国务院提交的“中国可持续发展水资源战略研究综合报告”，钱正英率领中国工程院的专家组，来到了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塔里木河边。在西大海子水库的大坝上，西看碧水盈盈，郁郁葱葱；东望河道干涸，生命的迹象已经逝去。走到塔里木河下游的终点台特马湖，沿途那些十分耐旱的胡杨林，因长达8米的根系够不着地下水而一片片枯萎死去。天然绿洲已经化为沙漠。

　　“西大海子水库是什么时候建起来的？塔里木河下游又是何时断流的？”钱正英向随同的新疆同志问道。原来，水库建成之日，就是塔里木河下游断流之时。“这件事给我触动非常大，咱们这些搞水利的，干了一件好事，却产生了坏的副作用。搞水利工作要以此为戒啊。后来我在国务院也讲了，这不是现任水利部长的责任，是我当年当部长时的责任。最后国务院批准了塔里木河综合治理的规划，又把水库的闸门打开，把水调下去。灌区的人工绿洲用一半，下游的天然绿洲用一半，这就叫人类经济系统与生态系统分享水资源。我在2003年再一次来到塔里木河下游，看到那些死掉的树上，又发出了绿叶……”

　　“当三峡工程论证报告获得全国人大通过时，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也想起了我的父亲……”

　　记者采访钱正英院士时，随身带着她1997年当选中国工程院院士时写的一份《院士自述》。那篇文章的每一个字，都是她的真情流露。

　　《自述》这样写道：“我的父亲是一个美国留学生，学习水利工程，1922年得了硕士学位后回国，第二年得了我这个女儿。从我很小的时候，他就告诉我，美国已经有了女工程师，但是中国还没有，他要我将来当中国的第一批女工程师。我没有辜负他的希望，念小学的时候，我不断地跳班，1933年刚满10岁，就进了中学。父亲给我设计了和他一样的道路：中学———大学———去美国留学。

　　“1936年，我刚刚初中毕业，天天陪父亲去武昌的长江边看水尺，就怕水位上涨。我们的住处就在他办公室的后院，每天看他办公回来，总是唉声叹气，诉说官场腐败、包工作弊，工程难办……当年冬天，父亲在戚墅堰电厂找了个工作，就把武汉的工作辞了。从此，他不但自己决心不搞水利，而且告诫我，以后可以搞建筑，但是绝不可搞水利。”

　　这些往事，像电影一般经常闪现在钱正英的脑海里，并且化作了她时时鞭策自己多为人民群众办好事的精神力量。“1991年春，当三峡论证报告获得全国人大通过时，人民大会堂里掌声雷动。在掌声中，我想起了许多往事，也想起了我的父亲。当他带着美好的愿望从美国回来时，当他在武汉为不能实现愿望而苦恼时，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这些愿望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得到逐步实现。他和我的不同遭遇体现了生动的历史辩证法。”

　　在三峡大坝一期与二期工程期间，钱正英被国务院三峡建设委员会任命为三峡工程质量检查组组长。我们请她谈谈对这项大型工程质量的看法。她坦言：“三峡工程前期施工没有够得上世界一流水平，我曾说过这是我的遗憾。当然经过检查处理，这项工程的最终质量是优等的。现在的三期工程可做到施工水平也够一流。”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林则徐的这两句话，就是我的人生感悟。”

　　“您曾对人说过，您一辈子与水打交道，有许多经验教训，其中令您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您能不能谈谈自己最突出的人生感悟？”记者向钱正英院士问道。

　　“我在我的书房里请人写了副对子，我请的人是你想不到的，叫王世襄，有名的文物学家，我们俩是很好的朋友。我请他写的对子，是林则徐的两句话：‘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水利工程是非常复杂的事情，是人和自然直接关系的事情。一定要容百家之言，广泛听取不同的意见，特别是反面的意见。要慎重决策，尽量避免失误。一定要有无私无畏的精神。这就是我搞水利的人生感悟。”

　　三门峡，这个令钱正英付出过无数心血进行改建的水利工程，这个顾了发电灌溉却造成上游渭河河道淤积的问题工程，钱正英主动向我们提起了这三个字：“在新中国水利历史上，应当讲教训最深刻的一个例子就是三门峡。如果当年三门峡没有建，现在我们解决黄河的问题，就不会选择修建三门峡的方案。当然三门峡也发挥了相当的作用，但如果以现在的认识水平考虑黄河第一期工程，我们可能选择建小浪底，而不是建三门峡。如果建也不用当年的设计。”

　　“我们刚刚去东北地区作了考察，发现那里河流的污染发展到水库污染；地表水的污染发展到地下水污染。如不及时重视和采取措施解决，后果将不堪设想。所以我们准备向国务院提交一个报告，建议把水资源安全放在与能源安全、粮食安全同等重要的位置上。”“这个问题，应当说是首次提出吧。”她又笑着补充道。

　　她告诉我们她正准备做的几件事。我们突然发现，她的心态，竟还那么年轻……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5年03月23日 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