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朗,旅美钢琴家,首届伦纳德·伯恩斯坦奖获得者,《华尔街日报》评论他是最能改变世界的20名青少年之一
我跟丹尼尔·巴伦伯伊姆(钢琴家兼芝加哥交响乐团指挥)出去散步,他会指着某个建筑告诉我,哪首曲子应该弹出像那个建筑一样的感觉;切牛排时,他会说:“这一刀下去就像瓦格纳歌剧第几幕一样”;他还喜欢边抽雪茄边向我形容弹琴和呼吸吞吐之间相似的感
觉———他们可以把生活中的任何东西与钢琴拉上关系
本报记者 吴丹 发自上海
2004年的最后一夜,上海东方艺术中心落成庆典新年音乐会上,年轻旅美钢琴家郎朗最后一个出场,与中国爱乐乐团合奏了一曲气势磅礴的《黄河》。
这是郎朗自去年第三次在上海演出。演出前一天,郎朗在其下榻的酒店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面对记者,郎朗年轻的脸上总是写满骄傲,说起话来手势极其夸张,言语间更是充满着自信与老练。
结束采访时,郎朗调皮地跳起来勾住门框感慨道:“我还是愿意当钢琴家,太舒服了!”见记者翻看他破旧的《黄河》谱子时,他就在一旁说:“我的谱子都像狗啃的,这个不算什么了,我的很多谱子上面有12种颜色的笔迹呢。”
演奏的技巧,对而今的郎朗来说,似乎更具有着一种游戏意味。
就在演出前一天的上海东方艺术中心休息室里,郎朗饶有兴致地向记者展示了一段他称之为“特技”的曲子———匈牙利作曲家巴尔多克的现代音乐作品。只见他的双手飞快地在琴键上弹出湍急而怪异的合音,毫无规则的琴音跳跃于指尖,既有力度又有速度。郎朗陶醉于演示中,同时还不忘向记者解释:“这是现代音乐,很少会有人这样弹钢琴的。”他说,这是他即将于今年1月在美国演出的曲目,他仍在抽空练习。
这个月,郎朗将会在伦敦和美国各地有23场演奏音乐会,这对于任何一位职业钢琴演奏家来说,都不是个小数字。郎朗向记者翻开他今年3月排得密密麻麻的日程安排:3月3日洛杉矶,3月4日纽约……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郎朗和姚明一起被评为美国目前最红的两个年轻的中国人,这或许跟他们都是在美国扬名、立足有关。
对于从十几岁起就笼罩在无数盛名之下的郎朗而言,多一个或者少一个头衔也许无关痛痒;但对于22岁的他来说,艺术的道路还很长,就像郎朗曾经的老师、巴黎管弦乐团艺术总监埃森巴赫评价他时所说的那句意味深长的话:“任何职业钢琴演奏家都不能说100%成功,对各种曲目的领悟以及准确的表现力,才是衡量钢琴家水平的标准。”
《第一财经日报》:曾有报道将你与李云迪相比,你在海外的名气比你在国内的名气要大。近年来你频繁地在中国内地举办演出,是否想通过这种方式来赢得更多的内地观众?
郎朗:我从没这么想过。我现在的演出日程都是由全球最大的经纪公司———IMG经纪公司来安排,我每年会有140场演出,现在演出的签约已经排到了2007年,几乎每两天就有一场演出。2005年,我在亚洲的巡演将会更多,大概占到总共140场的20%,在中国,我将会在8个城市作演出。
我第一次回国内演出是在2001年,费城交响乐团建团100周年巡演到北京,我参与了那次演出。从那以后,我每年都会回国演出。我以前确实把工作的重点更多地放在欧美国家,因为现实情况是,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在欧洲和美国立足的话,他就不算是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
李云迪成长在中国的土壤上,他在国内拿的奖很多,观众的认知度自然就高;而我一直在国外发展,国内观众对我不太了解也是很正常的。
《第一财经日报》:外界对你的溢美之辞会影响你对自己的判断吗?
郎朗:大家喜欢我、认可我,这对我而言是一件好事———如果你不是焦点,别人根本就没兴趣去研究你。古典与流行最大的区别就是,你必须先征服那些顶尖的指挥和乐团,然后才是你出头的时候。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为的炒作都是多余的。
我对自己怎么评价不重要,如果指挥家不承认我,评论把我说到天上也没有用;反过来说,一旦指挥家肯定了我,评论就是把我骂到地上,我都无所谓。
《第一财经日报》:你听到过的最尖锐的批评是什么?
郎朗:应该是一些很表面的东西吧,比如我穿唐装演出、或者我演奏时表情不合他们的口味———我穿唐装不是想追赶时髦,我只是觉得那种鲜艳的色彩很能展现我们中国的韵味;而演奏时的表情也是每个人对音乐不同理解时的一种流露,我是按照音乐的本质去发挥的。对于这些批评我不是很在意,我在意的是演奏效果有没有说服力、观众有没有被音乐所感染。
就音乐本身来说,我们自己应该是最有发言权的;但我们也会因为“身在其中”而犯一些别人一眼就能看出的毛病来———其实这是很好的,他们是在为我敲警钟,如果大家都说我好,我反而会被冲昏头脑。
批评我的人不一定是因为恨我,他们可能比那些赞美我的人更爱我。对于他们的尖锐批评,我只会用我的行动来“化敌为友”。
《纽约时报》前后有20次撰文评论我的音乐会,这其中,大概15次是对我的褒奖,3至4次是说很一般,1至2次就是很激烈的批评了。我一般都会在看过报道后第二天的音乐会上,就把感觉找回来了,因为我要努力做到更好,这样才能让批评我的人们收回他们原先的态度和评价。
我在卡内基音乐大厅的演出,美国其他媒体都说好,只有《纽约时报》的一号评论家托马·西尼说:“大家确实都很喜欢郎朗,他今夜弹了5个‘安可’(观众在表演即将结束时用热烈掌声再次请出艺术家),他还想弹的话,他还能弹。就让他们去喜欢他吧,我可要回家了。”我当时看了就很纳闷,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是第二天在我很成功地演奏了贝多芬的协奏曲后,他的口气就完全变了:“郎朗让我重新认识到,他确实很棒,我也知道他为什么那么棒了。”———在这一点上,我倒很佩服国外媒体,至少他们很真诚,骂是他,夸也是他,就在短短两天之内。
同样的事情还有一次,我因为弹了一首浪漫派的曲子而被伦敦《泰晤士报》抨击,他们说我和另一个钢琴家一起把钢琴送进了医院,他的钢琴被抢救过来了,但“郎朗的钢琴却因为严重的心脏病突发死亡了”。第二天我换了贝多芬的古典作品,他们又评论说:“郎朗的深度让我惊讶了,我再也不会写什么医院了。”
再举个例子,我第一次在美国开“郎朗个人音乐节”,当时连续演了五场,包括协奏曲、独奏会、室内乐等,什么都弹了,而且每天一场不同的曲目,感觉就像玩世界纪录一样。当时《芝加哥论坛报》就派了一个21岁的、和我同龄的记者为我做了一篇整版的报道,登了一张我穿着白色衬衫张开双臂的大幅照片,这个记者做得太疯狂,标题是《郎朗要什么就有什么》。有些评论家一看,我居然敢这么干,于是就说:“5年前郎朗出世的时候,他在双亲手里接过了一辆崭新的法拉利跑车,跑得飞快,但现在他开始减速了。”当我后来演奏肖邦第一协奏钢琴曲时,他们又说:“郎朗又回到了1999年,他现在坐的是火箭。”
美国人的评论想像力非常丰富,特别容易理解,他们对作品的好恶也是一目了然的。
《第一财经日报》:有人说你不是一个音乐家,而是一个表演者,因为你演出时过多地炫耀技巧,你的激情过多地流露在舞台上。
郎朗:那要看我当时弹奏的是什么作品了,我在演奏贝多芬和莫扎特的作品时,从来没有人这样说过我,因为这是古典形式的作品,旋律都在手上控制,没有必要在表情上做文章;但如果我想表现浪漫的感觉,比如弹奏柴可夫斯基的作品时,那种激情上来时连我自己都无法控制了———动作为音乐而服务,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对我来讲,演奏这些作品和我当时的心境是吻合的,都是发自内心自然而然产生的;假如弹奏一个浪漫的作品时我故意玩深沉,那就是错误的了。
我了解到的是,国内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弹钢琴时,都被要求身体坐得笔直———这可能也是观众对我的即兴演出不太习惯的原因。
不过很奇怪的是,对我的评论越不好,越是激发大家来看我演出的好奇心,票房也就越好———去年是全世界古典音乐市场最好的一年,我的140场音乐会场场爆满,我有时真怀疑他们是不是故意这样写的?
《第一财经日报》:中国有成千上百万的儿童从小开始学琴,但是真正能够脱颖而出的很少很少;还有很多极有音乐天赋的孩子,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培养就此被湮没掉了,你觉得今天的成绩有多少幸运的成分?
郎朗:大师们只在最高一层像大海捞针一样去发现新秀,所以你必须弹得很好才有可能被慧眼相识;若你达不到他们的要求,他们决不会浪费一丁点时间在你身上。
我小时候的生活很单调,除了弹钢琴就是举行汇报音乐会。可我毕竟是个孩子,需要一些新鲜刺激,于是我就每年参加钢琴比赛,几乎耗尽所有精力———要想自己提高得更快,这个手段可能是最好的。我在13岁就获得柴可夫斯基国际青少年音乐家比赛第一名。但我知道这只是个好的开始,14岁时,我到美国去留学,从此就开始很认真扎实地学习。
在我小时候,国际级音乐团体没有像现在这样频繁地来中国演出,所以我只能在唱片里看到大师们的演奏,那时我就希望自己能师从他们,像他们一样在卡内基音乐大厅演奏。我14岁到美国以后,当有一天真的站在他们周围时,感觉我的梦想却是那么的遥远,因为国外优秀的钢琴家实在是太多了,竞争也更激烈,所以“在卡内基音乐大厅演奏”的希望也就更渺茫了。不过我很幸运,我17岁那年作为替补,在拉维尼亚“世纪庆典”音乐节上顶替钢琴家安德列·瓦茨演出,从那以后我们成为了非常好的朋友,他也成为了我智囊团的成员之一。
《第一财经日报》:听说你有个重量级的智囊团?
郎朗:是啊,智囊团就是老师的意思,一般是由经纪人和艺术大师组成。我的智囊团中有安德列·瓦茨、丹尼尔·巴伦伯伊姆(钢琴家兼芝加哥交响乐团指挥)、加里·格拉夫曼(美国费城科蒂斯音乐学院院长)、西蒙·拉特(柏林爱乐乐团总监)、祖宾·梅塔(以色列著名指挥家)和谭盾,等等。
美国CBS电视台曾经采访过邓小平,当记者问他一天花多少时间工作时,他的回答是只用2~3个小时———因为除了这2~3个小时的工作时间外,他都在思考国家大局的问题。这句话让我很受感染。两年前我就从美国费城科蒂斯音乐学院毕业了,所以现在没有固定的老师,有时间我就与我的“军师”们切磋,研究我的发展方向。
我不能只是一个演出的机器,更应该多考虑我的发展方向。而靠老一辈大师们的支持,我在艺术之路上就会少走很多冤枉路。我看过很多比我当年还刻苦的琴童,但最后他们还是昙花一现了,那是因为他们没有把握住方向。
我的智囊团对我的影响不仅仅体现在音乐上,他们身上那种执着的敬业精神也让我佩服。丹尼尔·巴伦伯伊姆工作很繁忙,他无论是排练或者演出回来多晚,晚上12点仍然会打电话叫我去他家练琴;另外,我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们,哪怕是生活上的小事,比如我遇到什么压力或者人身攻击时,我都会找到他们请求帮助。在某些方面,他们与我的经历很相似,他们也都是在很小的时候就出名了,将心比心,所以他们会给我很好的建议。
《第一财经日报》:所谓“良师益友”,你和你的智囊团在日常生活中保持着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郎朗:优秀的音乐家总能从任何事情里找到音乐的灵感。比如我跟丹尼尔·巴伦伯伊姆出去散步,他会指着某个建筑告诉我,哪首曲子应该弹出像那个建筑一样的感觉;切牛排时,他会说:“这一刀下去就像瓦格纳歌剧第几幕一样”;他还喜欢边抽雪茄边向我形容弹琴和呼吸吞吐之间相似的感觉———他们可以把生活中的任何东西与钢琴拉上关系。
他们还会制造一些轻松的玩笑来缓解排练的沉闷气氛。丹尼尔·巴伦伯伊姆给我上课时,常会笑着拍着我说:“下次不能再给你上课了,你现在已经超过我了,要是没人请我开音乐会你可要负责任!”有时候到某个乐团排练,结束后他会逗趣地说:“看,你今天来对了吧,我专门为你安排了那么多漂亮女孩。”
埃森巴赫(巴黎管弦乐团艺术总监)与我第一次见面是在维也纳,他把我当作贵宾一样接待,特地将VIP房间安排给我。埃森巴赫在巴黎的家是一个空中花园,能看到埃菲尔铁塔和凯旋门。我们在一起时玩得很疯狂,能一直弹琴到午夜2点,再一起看DVD。我们都很爱吃、爱玩、爱享受,我练完琴后,他通常会把按摩的地方都给我找好了,然后又领我去最好的法国餐厅吃鹅肝和甜点。
我们在一起完全没有代沟,艺术家都觉得自己像小孩,看到观众年龄层大一些,他们还会感慨:“怎么都是些老头老太啊?”———在心态上,他们永远很年轻。
《第一财经日报》:与你有相似经历的旅美钢琴家比如孔祥东和许忠,他们作为纯粹钢琴家的身份近年来在不断淡化,孔祥东致力于在社会上推广和发展自己的音乐学校,许忠也将更多精力放在拉动国际文化交流上,今后你会如何选择自己的道路?
郎朗:也许我会去当指挥家、办音乐节,或者做很多文化交流活动,但我不会完全把艺术降为第二位而只谈商业不演奏了。每个人都会走自己的路,就像理查德·克莱德曼,他演绎的是流行钢琴,我们古典界没有资格说他是对还是错。
不一定所有人都要当钢琴艺术家,如果他能做好一个艺术商人,那么就可以放手去做。大家的兴趣点因为有所侧重而不至于在一条船上互相血拼,我觉得这样反而更好。
我的很多同学毕业后当上了音乐老师,这让我很钦佩,因为他们可以带领更多的人走进音乐殿堂。他们有他们的成功,如果我没有达到今天这样的状态,不是一个职业钢琴家的话,我一定会选择当老师。现在我是在舞台上用自己的实力为国争光,而他们是在工作岗位上为国家培养钢琴下一代,我们只是岗位不一样而已。
《第一财经日报》:去年5月,你刚刚被委任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青年大使,还是最年轻的一个吧。
郎朗:是啊,全世界只有30个人能成为联合国儿童基金会青年大使,钢琴界只有我一人,而且我还是最年轻的,所以我会竭尽全力地扮演好我的大使角色。
现在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有很大程度上,是在按照我的日程来安排任务。我会在每年的140场演出中间抽10至15场作为义演,有时候也会有一些特殊的计划,比如去年8月我把李斯特的钢琴曲《爱之梦》带去了坦桑尼亚,通过音乐加强与当地人的情感交流,唤醒他们对防治疟疾的意识。
坦桑尼亚每天都有600个儿童死于各种类型的瘟疫,比如艾滋病和疟疾———600个,这是个很可怕的数字。我们去的村庄非常落后,连公路都不通,没有电、也很难找到水,但他们的生活态度还是那么乐观,他们那么穷,居然还为我的到来专门杀了一只羊,说这是上帝的礼物,让我感动得泪流满面。我去过那里后,自己感觉都像变了一个人,我非常希望能为他们多作一些贡献。
我觉得只有在深入了解了生活和社会后,才有资格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就像当年的贝多芬和莫扎特一样,他们都很关心世界上需要帮助的人,所以他们的作品和他们的经历才会被流传至今。相关链接郎朗已经在世界各大音乐之都举行过庆典的郎朗,是第一位与柏林爱乐乐团及美国五大知名乐团签约合作、第一位和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录制唱片的中国钢琴家。2002年,由于其出色的音乐天分,郎朗成为第一个伦纳德·伯恩斯坦奖获得者,该奖项专为职业艺术家而设立,他是全世界第一位享此殊荣的艺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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